這一覺睡得倒也踏實,若非洗澡水涼透了被凍醒,蘇小酒覺得自己應該還能繼續睡上七八個時辰。
醒神的功夫,外面響起敲門聲,是陸澄來叫她吃飯。
不情愿的應了一聲,她起身穿好衣服,過腰的長發總也絞不干,索性在胸前編了兩股麻花辮,照照鏡子,跟衣服竟然出奇的搭,便轉身下樓去了。
空曠的大廳里只有兩人在坐著,陸澄跟紹崇顯。
一張八仙桌,兩人面對面卻并不交流,而是時不時看向樓梯的位置,都在等著她一起用飯。
玦鷹立在紹崇顯身后,其他侍衛們則都拿著碗蹲在四周,見她出現,幾十號人的目光齊刷刷向她看了過來。
剛剛沐浴過的少女帶著小睡過的慵懶,兩條油亮的辮子一直垂到腰間,兩頰處有發絲垂落,因為半干有些蜷曲,隨著她下臺階而徐徐飄動,為她瘦小的身板平添幾分風情,原本就不大的臉蛋也襯得更小,看起來更加嬌俏靈動。
各人看的眼睛都直了。
饒是紹崇顯見識過美人無數,卻從未見過她這種,明明透著青澀與單純,偏偏又帶了讓人蠢蠢欲動的誘惑。
被那么大老爺們盯著,難免有些不自在,又不能露怯,蘇小酒努力控制自己別順拐,迅速走到桌邊坐下,不忘同他們打招呼:“不好意思,我來晚了。”
“那么能睡,跟豬一樣。”
“無妨,我們也是剛到。”
蘇小酒白了紹崇顯一眼,看向玦鷹:“你不一起吃?”
玦鷹看了紹崇顯一眼,冷聲道:“不必了,在下去外面站崗。”
怪人一個!
人家主子都沒什么,她自然也不會圣母到出聲挽留,嘀咕道:“不吃省下!”
見那紅繩又回到她白皙的脖子上,紹崇顯忽然又一陣煩悶,他剛才為什么要把那破東西還給她而不是扔掉?
陸澄十分體貼的遞上碗筷,說道:“鄉村野地,沒什么像樣的東西,還要委屈郡主將就一下。”
她早就吞著口水將桌上的菜式快速瀏覽過一遍,比起中午,這頓晚飯已經算是豐盛至極。
大蔥炒鵝蛋,五花肉燉白菜,炒蘿卜干,紅燒羊排,還有一道腌制的小咸菜。
驛站的管事十分殷勤的介紹道:“這是咱們本地特色,鹽鹵鮮花椒,吃起來鮮咸麻香,別有風味。”
她吃過這道小菜。
成熟的花椒會呈現紫紅色,而這道腌制的花椒,則要趁著花椒尚且鮮綠的時候制作。
這是奶奶故鄉的吃法,也是奶奶最喜歡吃的食物之一。
小時候她總是嫌花椒麻嘴,不肯吃,后來奶奶去世,她偶爾想到那滿口爽麻的感覺,就會暗自后悔,當初為什么沒有用心嘗嘗呢?
想吃的時候,偏偏就吃不到了。
沒想到卻在這里遇見。
她像小時候那樣,試著夾了旁邊散落的一小顆,慢慢送入口中,卻沒像原先那樣著急吐掉,而是嚼了又嚼,果然在那略顯澀麻的口感中,品到一絲甘甜。
由衷嘆道:“很好吃。”
管事的眉開眼笑,躬身道:“難得貴人喜歡,這道菜初嘗略顯澀口,細品卻有鮮香回甘,也就只有這個月份能吃到,等花椒老了,便做不成了。”
蘇小酒點頭稱是,又道:“這鮮花椒不僅可以腌制成小菜,新鮮的椒葉過了面粉油炸,也是道不可多得的美食,大人有時間倒是可以試試。”
這聲大人讓管事受寵若驚,夸贊道:“貴人竟還懂的烹飪之法,實在難得,廚房正有現成的椒葉,若您想吃,小人這便去試著做來。”
蘇小酒忙擺手道:“不必麻煩,這些已經已經很好了。”
待管事的走開,旁邊兩人不約而同將筷子伸向了花椒碟。
方一入口,又不謀而合的蹙起眉峰。
陸澄還好些,雖然艱難,但總歸是咽了下去,只是表情十分勉強的夸了一句:“這菜確實別具一格。”
紹崇顯便沒那么虛偽了,直接吐在了地上,像看怪物一樣看著蘇小酒:“你確定這東西是人吃的?”
有種咽下去就能歸西的窒息感。
她小時候吃也這幅懷疑人生的表情,因此并沒表示出不滿,只是點頭道:“很多東西并非一接觸就能讓人喜歡,但時間久了,自然能品出其中滋味,甚至讓人欲罷不能。”
“吃個飯,倒吃出感悟來了。”
紹崇顯又是一副嗤之以鼻的模樣,陸澄看了十分不適應,便低了頭默默吃飯。
實在是他這張臉,跟蕭景也太像了。
誰想他忽然又深以為然的點了點頭:“不過仔細一想,你說的也有些道理,就好比本王初次見你,以為是個有意攀附的小宮人,頂多只有捉弄的心思,如今認識深了,便覺哪怕做本王的王妃綽綽有余。”
這調戲來的猝不及防,害的蘇小酒一顆花椒嗆在了嗓子里,整個驛站都是她驚天動地的咳嗽聲。
紹崇顯想要為她拍拍后背,說出的話卻讓蘇小酒忍不住將他踹出去:“怎么?本王不過隨口夸你一句,便如此感動么?”
“感動你妹啊!”
將他爪子拍開,她喝了幾口水將花椒使勁沖下去,問道:“對了,你怎么還賴在這里不走?不著急回家了嗎?”
見紹崇顯連吃了兩頓飯都沒要走的意思,蘇小酒不禁暗自提防,擔心他又準備使什么壞心眼。
對她的態度和口氣明顯不滿,紹崇顯冷哼一聲,說道:“該走的時候自然會走,到時候可別想念本王。”
他越是這樣,蘇小酒便越是懷疑,四處看了一圈不見玦鷹,又問道:“絕經呢?怎么沒跟著你?”
陸澄也朝他看來,紹崇顯卻不慌不忙起身,挑眉道:“本王派他出去有事,怎么,還需向二位稟報嗎?”
說完徑自上樓去了。
一直聽到他關好房門,蘇小酒往陸澄身邊靠了靠,說道:“這人陰險狡詐,你最好派幾個人將他們盯好,尤其那個絕經,武功高強,指不定出去干什么壞事,你們要看緊點。”
“不牢掛心,在下就在這里,有什么事郡主大可直說。”
玦鷹說著從外面進來,輕蔑的看她一眼。
說人壞話被抓個正著,蘇小酒沒半點不好意思,反而十分理直氣壯:“直說就直說,我警告你們最好安分守己,否則別怪我們不客氣。”
玦鷹卻輕蔑一笑,與他主子如出一撤,徑自去了紹崇顯房間。
蘇小酒就看不慣他一副很拽的樣子,也跟著氣呼呼的起身回房間睡覺去了。
只是越想越覺得不對勁,當初宣明蕭景真實身份的時候,紹崇顯應該還在大淵,對蕭景要回南夏的舉動應該很容易就猜到,他不趕緊回去看顧朝局,怎么有心思在這里拖沓起來?
躺在被窩里,心中疑云卻越團越大,她忍不住披衣坐起,走到窗邊打開一條縫隙,看著天上清冷的月亮發起呆。
今晚月亮不大,卻很亮,驛站的地上都仿佛被鍍了一層霜,除了偶爾有巡視的隊伍走過,四周一片靜謐,萬籟無聲。
她思忖著種種可能,實在想不出有什么原因能絆住紹崇顯的腳步。
苦心經營多年,終于要把紹帝熬死,中間卻突然殺出個侄子可以名正言順繼承皇位,只怕換成誰,第一時間要做的,都是想方設法將人除掉吧?
而且在此之前,紹崇顯明明就要帶著自己回南夏的。
或者,是被從車廂里救出來的這段時間里,發生了什么變故,讓他不得不繼續留在大淵?
極有可能。
想到玦鷹晚飯時分出去了多半個時辰,她更加篤定了這個想法。
忽然,眼睛余光看到一抹黑影自驛站飛出,須臾消失在了官道上。
她揉揉眼睛,確定自己沒看錯,那個方向,分明就是紹崇顯的房間,那出去的人,定是玦鷹無疑了!
緊接著,驛站幾個隱秘的角落里又各自飛出幾道黑影,尾隨玦鷹離開的方向而去,應該是陸澄派出的人。
迷霧重重,讓她沒了睡覺的心思,干脆就裹了被子在窗邊等著,看看他們到底什么時候回來。
結果沒一會兒,果然回來一個黑影,因為穿了夜行衣,又帶著面巾,無法看清是誰。
怕發出動靜引起那人注意,蘇小酒一動不敢動,躲在窗戶的陰影里仔細觀察,那人在驛站轉了一圈,忽然又朝著與來時相反的地方離開,臨走似乎還朝著她的方向看了一眼。
他應該看不到自己,可蘇小酒還是頓時僵立在地,是玦鷹!
這家伙好狡猾,定是發現自己被人跟蹤,故意兜圈子將人甩開了!
如此她就更加斷定,他出去一定是有什么不可告人的事!
這種明明發現陰謀又無法阻止的感覺讓人無力。
對一個一心想要得到皇位的人來說,最關心的事,除了皇位還有什么?難道,跟蕭景有關?!
可是蕭景明明早走了很多天啊,以他的速度,說不定都已經到了。
她郁悶的拿出哨子,就著月光看來看去,又試著吹了吹,銅哨依舊不響,可唯有這樣,心里好像才能安定一點。
一直坐到東邊的天空隱隱冒白,出去的人還沒回來,她終于支撐不住,推上窗戶準備小睡一會兒,否則頂著兩個熊貓眼下去,很容易引起紹崇顯的懷疑。
同時打定主意,既然不知道他要搞什么壞事,那干脆就讓陸澄把他們秘密扣下算了!
之前紹崇顯為了避人耳目,故意放出已經回到南夏的消息,他肯定萬萬想不到,最后自己反而栽在自己的假消息上,哼哼
就在她往床鋪走的功夫,身后的窗戶忽然又開了,蘇小酒皺眉,沒覺得有風啊?還是剛才沒關好?
正要回去再關一遍,一只手卻從外面伸進來擋住了。
只一眼,蘇小酒便認了出來。
“蕭……”
“是我。”
手的主人從窗外翻進來,赫然是本應在南夏的蕭景。
蘇小酒驚訝的捂住嘴巴,只是眼淚卻先控制不住流了下來:“你、你不是去南夏了嗎?怎么會?”
蕭景警惕的關上窗戶,將日思夜想的女孩抱在懷中:“發生什么事了?你怎么會來這里?”
“我……”
她本想如實回答,又怕蕭景會擔心,可情急間又不知該說什么才能圓過去,急的又開始掉眼淚。
蕭景看的更心疼了,微涼的大手為她拭去眼淚,又怕將她皮膚搓疼,不敢多擦。
蘇小酒發泄過后,用手抓起他的袖子在自己臉上胡亂抹了一下,吸吸鼻子道:“我沒事了,就是突然見到你有點忍不住,你快說說,怎么找到我的?你不是要去南夏的嗎?”
蕭景指向她頸間的紅繩:“是玄鴉傳信,我怕你出事,便一路尋到了這里。”
“啊?你上次不是說,馴養的三百只玄鴉都被徐莽射殺了嗎?”
蕭景點頭道:“對,但是我們還有在訓的玄鴉,這次去南夏,我不放心你,便提前放出來一批,也幸好是你多吹幾次,我才能尋到這里。”
她身為皇后的人,無事斷不會離京,如今出現在驛站,他怎能不擔心?
原來幾天前,他剛一出上京,便遭到了神秘人的追殺,看身手不像是大淵人士,他便猜出定是紹崇顯派出的高手。
而且還不止一批,行程便因此耽擱下來,第一次接到傳信的時候,其實他并沒有比蘇小酒等人多走多少距離。
“我總覺得有哪里不對,如果紹崇顯第一時間就派出了殺手,他為什么沒跟著回來,而是潛伏幾天,專門把我從宮里抓出來呢?”
蕭景立刻蹙眉道:“是他抓你來這的?”
蘇小酒點頭:“嗯,他本來是帶著我一路疾走去南夏,只是被陸澄追了上來,慌不擇路走了黑水嶺,然后被困在山中,最后才來了這里休整。”
蕭景沉吟一會兒,猜測道:“他既然派出殺手,定隨時都保持著聯絡,算算行程,將我拖住的這幾天,恰好就是他潛伏在大淵的時間,莫非是想親眼見證我被殺才放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