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彩!”露絲伯格握緊了拳頭,低聲咆哮。
愛德華坐下,順手抹了抹額頭,都是汗水。
這套言辭是事先研究好的,說白了,通過無限上綱的方式,把對色情制品審核這個完全符合道德的舉動訛變為對言論和思想的審核乃至鉗制。
這手非常刁毒,卻不是陰謀,是徹徹底底的陽謀。
光明正大冠冕堂皇。
至于其中使用的種種詭辯技巧,則來自于兩世為人的人生經驗以及耶魯和米國的言傳身教。
一股香味涌入鼻腔,愛德華抬眼發現露絲伯格正用她自己最喜歡的繡花亞麻布手帕在給他擦拭額頭的汗水。
“艾德!真漂亮!”
“謝謝!”愛德華虛弱的一笑,這番半即興的演講非常消耗腦力和體力。
這讓他覺得腦袋有些發昏。
而聽眾席上響起暴風雨般的掌聲,讓他感到少許安慰。
插科打諢也好,義正詞嚴也罷,說白了都是演戲,都是為了勝訴。
作為好演員演戲演到連自己都被感動也屬正常。
“砰砰、砰砰”阿爾文法官再度敲響了法槌。
“肅靜、肅靜!”
“帕克先生,你有什么要陳述的嘛?”
斯諾·帕克站起來結結巴巴的做了最終的陳述總結。
這一仗不管從戰術還是戰略角度來說,他都敗了了。
戰術方面其實還好,愛德華插科打諢,也不算大問題,無非是被他嘴皮子上占點便宜而已。
可戰略方向上,斯諾·帕克自問,對方干得確實漂亮。
實際上這個案子的核心理念很簡單,誰站在道德制高點誰就贏了。
南卡這邊一開始很順利,畢竟色情制品的危害性眾所周知,所以瑟蒙德老爺才以此作為突破口和聯邦政府掰腕子。
但沒想到派拉蒙這邊的律師團隊竟然如此強力。
直接后推一步,讓出色情制品的定義權,隨即繞道迂回,從限制政府權力以及捍衛言論自由方面下手……
這玩意可是立國的基礎,屬于絕對性的政治正確,誰敢挑戰誰死……
最后還把酥連拉出當活靶子批判一番,順便恐嚇大眾,要是不讓放毛片,大家就會喪失言論自由,就會盧比樣卡終生游……
也不知道這個邏輯鏈條是怎么打通的,明明知道有問題,但聽起來竟然給人以,挺有道理啊的感覺……
最終,阿爾文法官宣判“派拉蒙影業敗訴……”
“完整的判決書要經過整理,三天后才會發布。再次我發表一下簡單的觀點,不得不承認,今天控辯雙方向在座的諸位奉獻了一場精彩的庭審,即便是我坐在這個位置上已經十多年了,同樣也覺得震撼。”
“我相信,斯諾·帕克先生和愛德華·楊先生,都是真正的愛國者,是合眾國的寶貴財富,雖然他們意見相左,但是卻用各自的信念與專業捍衛這個偉大的國家,正是有了這種理念上的激烈碰撞,才使得我們能夠繼續走下去,而不至于迷失前進方向。”
“至于為什么判決派拉蒙方面敗訴?”阿爾文法官狡猾的笑道“我承認,楊先生說服了我,但是,這只是一種理念的貫徹,我們要看到,至少目前,或者說在短時間內,他宣揚的‘不具備色情性質的宣傳和警告’還無法大規模的得到應用。基于這種判斷,我認為眼下禁止《我好奇》上映是相對妥當的選擇。如果他的理念成為實際后,那么我們可以再度討論這個問題。”
意料之內的結局!
摩爾·阿爾文要是真敢判派拉蒙勝訴,那么不出一個月,他必然會爆出性丑聞來而且是最為惡劣的那種,即便不會被判刑,那么其職業生涯也宣告徹底死亡。
“艾德,好樣的”在離開高等法院時,露絲伯格面對密密麻麻的記者,毫無顧忌的拍著他的肩膀。
“露絲伯格女士,請問,你們下一步,打算如何處理?”一個記者問道
“當然是向最高法院提起上訴,我完全贊同,楊先生的辯護,祖國不需要統一的審美和道德判斷!自由才是合眾國高高飄揚的旗幟,自由的我們可以面對一切挑戰!”
“露絲伯格女士,你如何評價今天阿爾文法官的判決。”
“上訴!就是我對他判決的最好回應!還有斯諾·帕克,我們華盛頓見!”露絲伯格霸氣十足。
加上她嬌媚的容顏,構成了強烈的反差,所有攝影記者都把鏡頭對準美麗的耶魯之花。
至于今天的功臣愛德華,也就在照片中占個背景而已。
“他媽的,老子人生中少有的高光時刻,你們這群正宗西方記者竟然不聞不問,光顧著拍美女!新聞業界的墮落讓人心痛!庸俗化,太庸俗化了!”某人心里頗為不平“早晚把你們都發配到塔斯社去專門負責跟葛洛米克!”
葛洛米克,蘇聯外長,以發言無趣冗長不過腦子而聞名,經典笑話是“怎么才能用報紙把大象包起來”“把葛洛米克的講稿印出來就行”。
這讓人更加懷念他的前任莫洛托夫,雖然莫老師以雞尾酒而出名,但在臨場反應以及正兒八經解決問題的能力上,確實贏得了西方同行的尊重。
最經典的例子是,某次國際會議茶歇期間,杜勒斯不懷好意的夸獎莫洛托夫身體健壯,法國外長湊熱鬧“這肌肉太棒了,你真是要對付誰啊?”莫洛托夫一笑“沒辦法,我只有一個人,但你們有一群……”
案子暫時告一段落。
一行人直接飛回耶魯,南卡讓他們不舒服,相比之下混亂但開放的紐約,或者安靜祥和的紐黑文才是真正使人放松的地方。
“我要是林肯總統,也要對南方發動戰爭!”愛德華癱在起居室的沙發上,有氣無力的說道。
“如果你是的話,我們國家的歷史將會發生改變……”克里斯在看報紙頭也不抬的接茬。
“嘿,親愛的,你終于意識到我是個不同尋常的,可以和林肯比肩的人物了嘛?”愛德華非常興奮,自己這位室友向來惜字如金,從來不夸人,今天倒是太陽從西邊出來。
大概是自己在哥倫比亞市法庭上的瀟灑態度折服了他吧……
“我的意思是,你應該不會被手槍打死。就像你教我的那句中國話說的,好人不長命,禍害活千年。坦白說我覺得你可能真的出生于十八世紀,一直活到現在……”
“你……”愛德華冷不丁被打個措手不及,一時不知道如何反擊,腦子想起了錢鐘書的那句名言忠厚老實人的惡毒,就像飯里的沙礫,給人不期待的傷痛。
“不過,艾德,我倒是非常好奇,你在法庭引用的那幾個蘇聯人的遭遇,都是真的嘛?”克里斯問道
“這個啊,大概除了名字外,其他都是真的,畢竟我得替那些人保密不是,至于來源我也說了,我是世界猶太人協會的法律顧問……經常能看到這些玩意。所以,你問我是不是熱愛這個國家,我得誠實的回答‘不見得’,但若是讓我在美蘇之間選一個的話,那親愛的合眾國是我永遠的家鄉,包括夢里……真的!”
克里斯被他的“坦誠”打動了,惡狠狠的豎起了中指,除此以外,他確實沒法表達自己內心的激動……
“別這樣嘛,我和你一樣,我們還都是全美有色人種協會的法律顧問,對不對,我們是同一條戰壕的……但說實話,有色人種協會的案子的可是省力的多……無非是黑人因為膚色受到了不公正的對待,現在平權思想至少在表面上已經被全國所接受,那怕是瑟蒙德老爺都不敢公然宣揚他那套玩意。對吧。”
“這倒是”克里斯點點頭。
全美有色人種協會是此刻最大的人種平權運動組織,這當然是露絲伯格介紹他們加入的。
兩人偶爾負責些小案子,基本沒啥難度,無非是那些白人種族主義者想通過各種辦法去欺負黑人,而后者有了法律人士撐腰后,腰桿子也硬了起來。
其中的理性人士也開始學會了法庭見的大招,開始逐漸向轟轟烈烈的零元購活動說再見。
按照愛德華的理解在全美有色人種協會里干活,相當于網游里的新手村,任務多難度低獎勵也不錯,很適合他們這種初出茅廬的家伙來刷聲望。
“說起來,你在全美猶太人協會里又碰到什么值得一提的案子?我看你的樣子好像非常痛苦……說出來……讓我”克里斯認真的看著他“開心一下……”
“你……”愛德華嘆了口氣,隨即抱住自己腦袋“該死的,你這個混蛋,我好不容易把這案子忘記,你又提起來了,媽的,今晚肯定是睡不著了……我fxxk的,怎么會碰到這種案子,這換誰來都不行啊……”
“什么案子?”克里斯更加好奇了“沒準我能幫上忙……”
“呵呵呵”愛德華白眼一翻“幾個猶太人試圖劫持一架飛往芬蘭的小型客機,他們的計劃是當飛機過了蘇芬邊境后就往瑞典飛,降落后就立刻要求政治避難……”
“呃”克里斯也開始翻白眼“然后呢?”
“那還用問么?當然是被神通廣大的KGB給全程監聽,然后在他們行動的前一刻出手,把這群家伙全部扔進了盧比樣卡,甚至威脅會讓他們去地下室。”
地下室是刑場。
“哦上帝!”克里斯開始劃十字。
“放心吧,現在可不是大清洗時期,貝利亞也早就被槍斃了,這些家伙目前還活著,短時期內也不會被秘密絞死,等待他們的是審判,蘇維埃式的審判,你明白的,就是羅伯特·伯克教授最喜歡嘲弄的那種審判……”
“坦白說”愛德華非常無力“我同情那些蘇聯猶太人,真的同情。但反過來,讓我怎么去說這些同胞們呢……”
“在劫機事件之前,他們甚至去向以色列政府咨詢是不是可以獲得支持……上帝啊……誰Tmd再敢說猶太人腦子好使,我就一槍崩了他……這和搶銀行前先去警署咨詢有什么區別?”
“至少以色列政府的腦子很不錯,顯然是拒絕了這些可憐的同胞。”克里斯慢悠悠的說道。
“是,所以他們只能一意孤行……最終成了kgb的玩物。”愛德華嘆了口氣
“那你打算怎么辦?”
“拖……不是我不愿意干活,而是這樣的活計連露絲都扛不下來……猶太人協會的主席就是個政客,他把事情承應下來,換取他的政治資本和名聲,然后砸到我這個無名小卒的頭上,這樣就算事情失敗,他也能輕松的推卸責任。如果他剛當面和露絲提這事,我肯定,這家伙第二天就會見報的……”
“你不去找你親愛的老師想想辦法?”克里斯笑得耐人尋味。
“她最近事情多,讓她知道也沒用,無非是再去找個替死鬼來……何必呢……我反正也懶得管,先把《我好奇》案子了結掉再說。我有種預感,現在那九個老不死應該在討論這個案子了,克里斯,我們就要去華盛頓了……多少律師夢寐以求的事情,對我們而言似乎太過輕松了……我愛美國,真的……”
“確實,如果在俄國,古辛斯基(大清洗時蘇聯總檢察長)只怕早就給你一張斯托雷平專列的車票,把你弄到古拉格去了……”
“你怎么能這樣對我!”
“為了蘇維埃……”
“該死的,蘇聯可沒黑人……”
看看時間不早了。
“晚安,明天還得上課呢……”愛德華朝對方揮揮手。
“我希望你你不要走錯房間……”
某人賤兮兮的一笑“嘿嘿,放心,只要不走到你的房間里去,其他的有區別嘛?”
回答他的是飛過來的一團報紙,猝不及防之下被擊中面門。
“該死的,你這是要殺人嘛?”
雖然是報紙團,但在四分衛的膂力和準頭雙重加持下,殺傷力頗為可觀,愛德華只覺得鼻子發酸。
“可惜橄欖球在臥室里……”克里斯攤手,表示遺憾。
“行,算你狠……”
愛德華敢怒不敢言,恨恨得回到自己臥室。
果然,床上早就有人等著……
一頓子怒氣頓時有了發泄的場所。
起居室里的克里斯嘆了口氣,從口袋里摸出一副隔音耳塞,塞住耳朵洞,翹著二郎腿繼續看他的判例分析。
愛德華發泄(怒氣)完畢之后,對著天花板翻白眼……
“艾德,你在想什么?”茜萊瑞湊到一邊怯生生的問道“我,我今天,確實,確實,不行了,如果如果,你不滿意的話,我……”
說著整個人鉆到被子下面,一會兒便穿了她支支吾吾的聲音。
一分鐘后,她快步跑進衛生間,里面傳來了漱口的聲音……
“嗯,竟然漱口?顯然對我的愛不夠深沉,下次得讓她咽下去才行……”
“艾德,你在想什么?”茜萊瑞帶著漱口水的清香問道。
“我在想,這個案子……我們會去見大法官,坦白說,是不是能贏,我沒有把握,沒人知道這九個老不死是怎么思考的。露絲伯格小姐說法學院也很關注這場官司,隨意會安排專門針對的最高法院庭辯的特殊訓練……”
“是嘛……艾德,你真厲害,多少人律師一輩子的夢想,你剛出道就達到了……你的名字必然會隨著這個案子被記錄在最高法院的卷宗里……”
愛德華閉著眼,可他也知道此刻對方眼里的小星星像火山爆發似的的噴涌不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