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必平推開陸離書房的門,墻邊的幾個燭臺全都燃著殘燈。
正對門的書桌上,堆放的紙張雜亂不堪。
他大體知道陸離習慣,很喜歡將自己的想法在紙上推演,但也很注重整潔,物品擺放從來都不會如此。
似眼下桌上這情況,只可能是自己進來前,自家大人才從案頭離開不久。攫欝攫
進來的時候聽新選過來的侍女說,大人昨晚用完飯就進了書房,一直沒見出來。
也就說徹夜思索。
他已經有幾日沒見到自家大人這般樣子了。
剛才敲門也沒見聽,他還以為陸離不在,亦或是睡著了。
方必平的心中不免有些好奇,據他所知,眼下無非就是漁陽四大家那攤子的事。
自家大人的態度則顯得有些無所謂,或者說‘抗拒’?
方必平不知道這么形容對不對,但陸離給他的感覺大體確實就處在上心和不上心之間。
他也從來很明白陸離的性格,一旦不想說的肯定不會說,因而他也從來不問。
反正,過往來看,大人的脾氣秉性,肯定是不會害他們,所行也自有其道理。
走進幾步,只見
臨南角一束屋外的陽光打了進來。
窗臺邊,一道削瘦的身影微微側著,角度看起來全神貫注在窗外的風景。
水波聲淡淡,窗外那一側不遠正是池塘涼亭,風景不錯之處。
暖光灑在陸離一襲繞襟白衣素袍之上,配上此刻覺察動靜,轉過的眸子,其中還有一絲沒有褪去的‘深邃。’
“是你啊。”陸離笑了笑,眼睛里還有一絲血紅,這是一夜不眠的標配。
“又出事了吧?”
方必平頷首,捧了一句:“大人果真料事如神。”
隨后,從袖間取出一張疊起來的紙,因為兇徒今日在漁陽的所留的文字內容信息量過多。
方必平講這些幾乎無遺漏的整理起來,花費時間且不算,光是口述也不知道說到什么時候。
他也擔心自己的口傳的萬一有遺漏,影響了陸離的判斷,便仔細斟酌,全然寫在紙上,呈陸離一覽。
“沒成想,你也會說漂亮話了。”
“有長進。”
調侃了一句,陸離臉上的笑容有些灑然,信手接過,一看之下,眉成川……久久難復原。
比之昨日,信息量大了不止一籌。
如果說昨日,還只是一個引子!
今日就是將故事完全鋪開來了,延續著昨日文字末尾的點綴,細化交代了‘章泰元。’
同時,大刀闊斧,主支并進。
用幾種角度的口吻,分別以‘章泰元’和‘應伯寧’為主角,分開闡述,看似無立場,卻分明是站在后者。巘戅戅
大體就是說的應伯寧初任漁陽郡守不久的態勢。
一方面修路鋪橋,為民生之舉。
一方面為民爭利。
秉天子之命:“安地方。”
可因為第一次做官,手段太過粗糙,為人剛正不阿體現的淋漓盡致,獲悉郡尉與漁陽士紳的惡性,直接就對立,把矛盾擺在明面上,又借著官位,恨不得往死里整,自然犯了眾怒,得罪了一票既得利益者。
而章泰元不僅僅是他們的漁陽官場地方代言人,本身也是個老官油子,他也看清了大勢,很清楚有著今上門生之牌的‘應伯寧’,自己不能招惹,他也不想太過得罪。
畢竟看起來,安州王當下在安州雖然呼風喚雨。
可從‘今上’行為來看就知道是個有為之君,素來傳言陰狠不說,能在慘烈的奪嫡之爭中勝出,豈是個簡單易于之輩?
等內外皆定,今上回過頭來,安州王不過‘冢中枯骨。’
死期將至不自知!
因而,章泰元開始想與應伯寧交好,可應伯寧不知為何,對他十分討厭。
也許是個純粹的理想主義者,也許是別的原因,屢次不接示好之舉,弄的章泰元很難做。
饒是如此,在應伯寧做出諸多得罪各方舉動之后,他也曾暗自指點過,卻被置若罔聞。
反被針對,甚至有一種錯覺,像是在漁陽打倒了他‘章泰元’局勢就定了。
最后隨著應伯寧愈發著急的舉措,導致矛盾激化,也讓章泰元也陷入了很無奈的境地。
說到底,他也是既得利益者,看似在那些人里是官位最高,享受著領頭羊的地位,無比風光。
可關鍵時候,也得承擔責任,不然也會被人弄下去。
且當時的政治形勢,固然他看出了‘中央是大勢’,到底也在安州王的地盤。
安州王府屢次有信暗示他打壓,他都不輕不重的過去了。
再推脫以安州王的性子,怕就容不下他了。
他的身后同樣有家人、親朋好友。
既然兩頭都是死,那就挑個活著長的。
于是乎,合謀開始了。
應伯寧太嫩,空有武力而不通心術。
那時候,魏家為漁陽第一大家,他只知道魏家劣紳和管養沆瀣一氣,無法無天,又與章泰元私交甚密,看似好像狼狽為奸。
只想著魏家也要打壓,卻不知那時漁陽的形勢,魏家同樣有犯了眾怒的意思,和平、親密只是表面,樹大招風卻是實際,暗處已經不知有多少人因為這家膨脹至極,欲除之而后快。
應伯寧志向太大,想做的事太多,可人心哪有說你拿一個官位、武力就能單純壓住?
一個人,你能時時刻刻盯一萬個人嗎?
民間他的官聲很好,可民間的人能幫上他的太少了。
當他發覺做起事束手束腳之后,他就在尋找可用之人。
也恰恰趁著對方急于用人之際,章泰元出棋了。
官面上尋了幾個人踢過去,無非就是看似和他沒聯系,亦或是看似和他有仇之人。
地方上,則精心挑選了了在漁陽的實力一直處在末尾,看似哪家都嫌棄不受重視的黨員方、袁、陶、扁投靠過去。
手段隱秘些,有太多辦法讓應伯寧無法察覺,亦或是心中起疑慢慢使其疑慮打消。
這樣的辦法,既是地頭蛇又是浸淫官場幾十年章泰元再精通不過。
攫欝攫。隨后,順著應伯寧的心理,側面推動他和‘魏家’的矛盾,使之加劇,應伯寧本就對無法從章泰元突破口而著急。
畢竟他哪里知道那個時候安州地方,士紳就是連在一起,有點勢力的官場都有人,也根本不知道他找不到突破口的原因在于漁陽的士紳幾乎站在了同一陣線,要將他這個對立者清除掉。
章泰元等人將計就計,十分有耐心,潤物細無聲的方式慢慢將一張關于魏家的網結起。
應伯寧待人真誠,總是天真的認為只要對誰好,誰最少不會害你,可這個世界上,不是每個人都認識‘好’這個字。
巘戅啃書居戅。總有不知感恩之輩。
何況,他身邊大多數能用的人都是別有用心之輩,以至于他的謀劃,大多數都在章泰元等人邊一覽無余。
而魏家本就是有漏洞可循,此族早年發家離不開與南蠻之間的走私通商。
本就是有蠻人血脈的他們,也同樣是后來勢大依舊被人排斥的一個重要原因。
后來,魏家勢力大了,早就淡化了早年的事情,相關生意也不做了。
但卻架不住章泰元用此做文章。
僅一個走私通商奈何不了什么,抓些人出來頂罪也就行了。
所以一開始,章泰元想的就不僅僅是此,罪證這東西既能小心謹慎丟給別人,丟之前難道就找不到辦法修飾加劇一下嗎?
通過一步步讓應伯寧找到這些罪證,讓他以為有了機會。
但還要人勸他有耐心,把弊處說給他聽,不可操之過急。
這對急功近利之人恰恰是一味毒藥。
你越攔,有些人越來勁。
多般設計,應伯寧和魏家的矛盾自然白熱化。
而要知道那個時候,魏家勢大,卻有一股風雨飄搖之感,恰恰是勢大造就的蠢才太多,膨脹者眾,竟沒有絲毫察覺自己即將被作為一個‘犧牲品’。
因為章泰元等人的計劃本也沒準備將‘應伯寧’置于死地,畢竟那一年文舉只錄五百人,應伯寧是來安州第一個進士。
若把他殺了,就是打今上的臉,局勢變了,他們到頭來逃不過一個死。
所以他們的目的,就是借應伯寧之手滅了魏家,回過頭來再從應伯寧行事上讓他丟官,行一箭雙雕之舉。
這一日,郡守應伯寧自以為的布局到了合適收網的時候,召集人馬大員齊聚一堂,共赴魏家。
至此,文末。
看完陸離也不得感慨留文之人的筆力,幾乎讓他能順著這些文字看到過去那些事就在眼前。
也許是其中的細節太多,連許多對話都有,才顯得一種真實。
可陸離的心中也有太多疑惑。
此文斷在此處,其實已經預示了結局。
共赴魏家為何?
從當下的結果來看,魏家沒了。
魏家余黨從臘月十日一直追捕到庚子年臘月二十日!
而在那一天,魏家能找的一切幸存之輩,已經被京都一紙詔書,滿門誅殺,共赴家殤。
應伯寧也死了,死于魏家老祖之手。
其他人活得很好。
這是陸離從徐啟那里得到信息其中的交代。
厺厽 啃书居 kenshuju.com 厺厽。所以陸離同樣以為,魏家人選在這個時間點,是踩著時間復仇。
往后每一日到臘月二十都會有鮮血,因為當年這段日子是官兵們四處抓捕魏家余孽。
可余下的內容,還能有多少呢?
按照這個節奏,肯定留不到臘月二十。
那么,難道說往后幾天可能只會出現小段的文字,亦或是還有更豐富的內容?
顯然不可能,今日所留文章,能斷處也有太多。
如果是要用鮮血以及這些往事,將‘輿論’炒起來,似乎又總覺得哪里怪怪的,有點著急的意思。
除此之外,留文的口吻也讓陸離有種不像是魏家余孽。
因為文中的魏家,被形容的說不好聽的,就像個腦殘。
到死都是‘棋子’,這還是那個年代漁陽第一家?
何其諷刺。
這當然得感慨章泰元此人老謀深算,但如果是為家族復仇而來,挑一些抹黑的對方的不就行了,自家的丑何必要揭?
還有最重要的一點,也是陸離最想不通的這些魏家人怎么可能知道這些細節?
恐怕就算是安州大員中,那些非安州系的也不可能知道那么多細節,就像是當時隱形在旁邊一樣。
畢竟這件事之所以被封存,就是其中牽扯的是一些不能擺到臺面上的東西,就算當事人記錄也不敢全盤托出,細節很多都埋藏在歷史中了。
他們背后一定有人。
這是陸離早就明確之處,可現在他有些懷疑‘魏家背后人’的立場了,如果不是瞎編亂造,這人未免太神通廣大了一點。
“你怎么看?”陸離抬著眉眼,眸光閃爍,如針,示意了下手上的紙。
方必平也有些猶豫,想了想答:“說實話,下官有些懷疑內容真假。”
“說的太細了。”
“畢竟那么多年前的事!”
陸離頷首,方必平的感覺和他一樣,“你再說一說今天你去現場的情況。”
“還有章改之他們的反應。”
方必平形容了下,這個過程,陸離的手卻在不停的敲動著窗臺,呢喃道:“鬧的這么大?”
“目前,章改之對城內的掌控程度應該相當緊密了吧,依舊被這些人在眼皮子底下把事干了。”
“本事倒真是不小。”
“下官也這么覺得。”方必平深以為然,陸離卻是擺擺手,吩咐道:“你繼續盯著那邊的事情吧,親自帶著兄弟們,這事不對,但有異動第一時間稟報。”
“先這樣,讓我一個人再想一想。”
“是。”
方必平離開了,陸離靠在窗臺上,眼睛里卻有一絲迷惑。
昨夜,他一直在想的問題就是‘魏家余孽’藏在哪兒,以及試圖從現有的線索推演分析魏家背后的人,遺憾的是沒什么結果。
再加上今日之事,他總覺得有點不對勁。
“按我一開始的設想,如果操弄這件事的魏家余孽本身就是一個臺前人。”
“背后的那人,大概率是應伯寧的親族或好友,才有合理的動機。”
“通過今日事,無疑是個佐證。”
思慮間,陸離忽然從時間上發現了一個被忽視的細節。
臘月十日是當年事臺面上的開始。
可結果卻不一定要結束‘臘月二十日。’
還有一個日子
——臘月十七。
放在當年,應該是“應伯寧的頭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