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覺得自己是這樣的人?”
聽完易浩彥內心的陳述,金教授沉默了好一會。
“是的。”
躺在咨詢室沙發上的少年表情嚴肅,兩眼直直看著天花板,沒有一點猶豫。
冬日的暖陽透過咨詢室的窗照進來,讓整個房間都沐浴在一片溫暖之中,氛圍看起來很放松。
但躺著的少年依舊像一塊冰一樣,散發著寒冷和封閉,和房間里的氛圍格格不入。
“其實……這些都只是道德上的問題,也算不上多么嚴重,離觸犯法律還很遠。”
“但是我覺得不能原諒。”
“是不能原諒這種行為?還是不能原諒做出這種行為的自己?”
“這有什么不同嗎?”
“就比如,這種行為如果發生在其他人身上,你還會有這么強烈的感受嗎?”
“那和我無關。”
“所以說,你在意的是自己會做出這種行為,別人的事情并不在意。”
“可以這么說。”
“你對自己的要求很高,特別是道德上。”
“這有什么問題嗎?”
“要求太高,如果做不到會很痛苦,就像現在這樣。”
“我覺得這種基本的道德要求不算很高。”
“的確,但是人總有犯錯的時候。”
“有些錯是不能犯的。”
“是的,的確有些錯誤不能犯,那些一般都寫在法律條文里。”
“你的意思是我這些不算什么?”
“我的意思是你可以試著原諒自己。”
“那不可能。”
對話進行得很順利,但是進展卻很緩慢。易浩彥的態度很堅決,基本不接受任何改變。
每個問題都回答,但是語速很快,沒有一絲一毫的猶豫和遲疑,這樣的表現說明他對于這些問題早有答案,不會接受別人的意見。
不過能交流就是好事,問答之間,總能找到突破口。
見少年對于自己的觀念很堅持,金昌河換了個思路。
“不能原諒自己,就會一直自我攻擊,抑郁的根源就一直存在。如果原諒自己現在對你來說很困難,那或許我們可以嘗試從那些被傷害的人那里求得原諒,同樣也會有幫助。”
“額……你說取得她們的諒解……”
聽到這里,一直防御性很強,每句話都干凈利落斬釘截鐵的少年第一次陷入了猶豫,進而沉默。
他想起了恩菲。
經歷了那樣的事情,她還有可能原諒自己嗎?
還有崔真理。
她會原諒自己嗎?
還有宋茜也是。
求得原諒,談何容易?
對于金教授提出的這個方法,易浩彥甚至沒法回答。
“也可以試試找其他的辦法,具體的方式可以多種多樣。”
金昌河注意到了少年態度的變化,這是一個信號。
一個切入內心的機會。
所以他沒有繼續推進這個問題,而是直入主題。
“其實我并不是在討論道德觀念,也不是如何求得諒解,我的目的只是幫你找到抑郁的原因并解決。
“整件事情,目前看來主要源自于你和女朋友分手,而分手的主要原因又是因為她覺得你在欺騙她。這里面有很多值得推敲的地方。”
金昌河開始剝繭抽絲地分析問題。
“首先就是,為什么當初選擇瞞著她?”
“我們身份差距太大,我很喜歡作為普通人和她在一起的感覺,不想改變這種關系。”
不再觸及讓自己痛苦的點,易浩彥又重新恢復了狀態。
“可以理解為,害怕雙方的身份差距導致相處的狀態發生變化?”
“是的。”
“有道理,也不是沒有這種可能。那么說明你其實很在意恩菲,是認真的在戀愛。”
“是的。“
“出發點沒有問題,那么第二點疑問就是,在這么長時間的交往中,以你的能力和實力,慢慢讓她知道或者接受你的身份,也不是沒有機會做到吧?”
這個問題讓少年再次沉默。
“為什么不做呢?”
“害怕,擔心會有風險。”
沉默了許久,易浩彥給出了答案。
“害怕什么?”
“害怕我們的關系發生改變。只要去嘗試挑明身份,就存在改變的風險。”
“理論上確實是這樣,可是一直這樣瞞著,風險更大吧?”
金教授直接點出了問題的重點。
“是,但是我不想冒險。”
“你看,這里的邏輯就出現了悖論。一方面,不去挑明的原因是害怕目前的關系因此發生改變,可是如果一直瞞著,其實暴露的風險就一直存在。兩邊都有風險,而且后者在道德上風險更大,為什么你選擇了前者呢?”
“我……”
易浩彥無法回答。
“你答不上來,因為這不符合理性的邏輯,但是你卻做了這樣的選擇,所以,這并不是一個基于理性邏輯的選擇。”
“……那是因為什么?”
隨著對話的深入,問題終于逐漸觸及到了易浩彥沒有想過的部分。
他不知道答案。
“你潛意識中某種觀念限制了你當時的行為。心理學中有理論認為,人類的行為都是內心的觀念或者欲望的體現,大家表現出來的行為都是有原因的。”
“什么意思?”
“我舉個例子,比如你正常走在大街上,對面有一個和你一樣的年輕人走過來,你并不認識他。那么你會不會突然就轉入防備狀態,避免他突然攻擊你?”
“不會,正常情況下不會。”
“為什么不會?”
“正常人不會這樣做。”
“你怎么判斷對方是正常人,而且,為什么正常人不會這樣做?”
金教授的話有點奇怪,但是易浩彥明白他的意思。
“這是兩個問題。判斷是不是正常人要看很多方面,比如服裝,外形,舉止等等,第二個問題,正常人有正常的行為模式,不會突然攻擊人。”
“什么是正常的行為模式?”
金教授突然開始刨根問底。
“額……”
少年一時說不清楚。
“簡單地說,我們的社會有很多規則存在,這種規則并不是用具體的物理措施時時刻刻約束人們,但是這些規則形成的觀念控制了人們的行為。”
金昌河自己給出了解釋。
“剛才那個例子中,如果一個人在街上隨便攻擊陌生人,一定會被警察控制起來,或者進監獄,或者進精神病院,總之會有措施來約束他。”
“是的。”
“這是一種規則,但是這種規則并不是顯性的,大街上并沒有那么多的警察在保護你,給你安全感,同時約束你的行為。實際上,大街上基本看不到什么警察。”
“是這樣,你想說什么?”
“我的意思是,真正約束了人們行為的是那種不能隨便攻擊別人的觀念,是那種腦子里的觀念控制也約束了人的行為。而這種約束是大家都遵守的,每一個人都知道。不能隨便攻擊別人,每一個人都遵守這一點,所以當你看到陌生的路人的時候并不會緊張和防備,因為你有預期,他的觀念和你一樣,這是社會普遍遵守的觀念。”
“是這樣的。”
“我說這個例子,是想尋找你對戀情的處理方式為什么不合邏輯的原因。”
金教授解釋到。
“行為反應了觀念,人的行為也是某種觀念的表現。之前你多次提到害怕改變,我們有理由認為是這種恐懼影響到了你的行為。在長達四年的時間里,你都沒有采取行動,那說明這種觀念一直在影響著你。
“具體為什么恐懼,或者這種恐懼觀念從哪里來我們并不知道。但是正是這種對失敗的恐懼觀念,約束了你的行為,讓你不能按照理智去做邏輯上對自己最有利的事情,從而導致了事情最終走向一個無法接受的結果。”
易浩彥并沒有順著金教授的思路在這個問題上往下走,他馬上就聯系到了另一個問題。
“那你之前說的我對自己的道德要求太高,也是一種觀念吧?這也是問題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