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小敬扭頭朝李嗣業笑了笑:“原來你在等著這個,實話說,你上次在西市上打擂的時候,是不是已經知道他就是太子。”
李嗣業在心中直喊冤枉,連忙擺了擺手道:“沒有,這事情我真的一無所知,這個必須得跟你解釋清楚,不然讓你以為我在駙馬家殺死劉耿三是心機深重的功利行為。”
張小敬咧嘴笑道:“我剛剛的確是這么想的,如果你真能想到從妖人案為自己謀取好處,可真就算是機智如妖了。”
況且有些話李嗣業還藏在心里,他不打算去依附太子李瑛。在所有人看來,這是個非常強勁的潛力股,但李嗣業深知,這是顆定時炸彈吶,如果距離太子太近,將來太子被賜死的時候,身邊的親信必然會遭受到波及,他如果想活得長一點兒,就不能往跟前湊。
今天的事情真是蹊蹺,先后有兩個人朝他拋出橄欖枝,可這兩個人都不是好臺階,照這個情況來看,李嗣業還是做自己的蔥花餅來得穩妥。
況且英雄是不問出處的,在這個繁盛的時代里,有任何特長都能夠有出頭之日。會寫潦草書法的人可以,畫畫的人可以,會跳舞的人可以,作詩的人好像不可以,他這個會打拳會做餅的人應該也能夠。
即將迎來真正黑夜的長安城,并不是華燈初上璀璨的,被分隔成棋盤般縱橫的街道上,只有幾盞零星的燈光,就如陰夜天空中那幾顆零落的孤星。長安街道上所有人都只有一個方向,那就是溫暖的家的歸宿。
風吹動了大明宮殿檐上的宮鈴,丹鳳門上敲起沉悶的鼓聲,長安城各條街道的街鼓敲響,坊市內的鼓樓也敲響了鼓聲,各坊沉重的大門開始關閉,宵禁開始了。
如果這個時候從空中看下去,長安城就像是一個個璀璨方塊組成的棋盤,漆黑的邊沿是深淵般的街道,發光的方塊中卻生機盎然,歌舞升平,絲竹貫耳,各有各的熱鬧,各有各的精彩。靠近外城郭的位置,那是僻靜微弱的點綴燈光,家家戶戶如竹梆子敲擊的搗衣聲。
在長安夜中晚最熱鬧的一個方塊非平康坊莫屬,坊中妓館林立,歌舞燈火日夜不休,長安城的達官貴人常夜宿逗留。街道把整個坊分出三個區域,分別是北曲、中曲和南曲,北曲的青樓中多是末等娼妓的集聚地,中曲與南曲多為名妓倡優,是達官貴人的活動場所。
在平康坊中,稍微有名氣的女子便開始端起姿態,并非銀錢能夠打動。名妓們不再以聲色娛人,而是自身的才情和氣質來抬高身價,與慕名而來的才子們賦詩作對,傳出許多風流佳話。
中曲靠近南曲有一處院落,有水塘環繞房間,琵琶撥彈聲從房間里傳出來。房中有三四名客人列席飲酒,身邊各陪坐著風姿綽約的女郎,卻有一名姿色最佳的女子獨坐在案幾前,作為酒宴的席糾負責律令。
宴會的行酒令通常都是玩文字游戲,唐人官紳階層文學修養普遍較高,什么格律對句典故張口就來,更有吟詩作賦之能。
席糾制定規矩,以接龍方式每人念一條平仄相對的七言短句,念不上來就只能喝酒。
京兆府戶曹參軍駱興常心思恍惚,無法集中精神,數次驢唇不對馬嘴,便多喝了幾杯酒,有了七分醉意。
席中有一人名為封大倫,是工部九品的一個虞部主事,此人在長安城的坊間卻有另外一層身份,乃是萬年縣地面上熊火幫的幫主,手下眷養了許多浪蕩子和地痞流氓。
封大倫與駱興常是老相識,雖然二人各有后臺,此刻見老友有心思,便主動朝自己的相好——那名擔當席糾的女子使眼色,命她停下了手中的酒令牌子。
他端著青瓷酒杯側靠到駱興常近前笑問道:“駱四郎今日興致不高吶,行酒令頻頻出錯。可是有什么煩心處,或許兄弟能為你排憂解難。”
駱興常的煩心事不便與旁人說,這次他主動去辦妖人案,替駙馬奔波張羅,本意是要把自己綁上公主府這條大船,他要傍上的不止是公主府,還有駙馬背后的壽王和武惠妃,可惜在最后的關頭功敗垂成。
這案子沒有成了倒不算什么,但他隱隱發覺駙馬把這次失敗的根源歸結到了自己身上,且有了疏遠之意。這可就讓他頭痛了,這不是把前程給斷了么?出力的人到最后不討好!真是豈有此理!
他心底翻騰起怨氣怒火,李嗣業和張小敬!這兩個王八操的東西,若不是他們從中作梗,我駱四郎豈能落到如此不尷不尬的境地。
駱興常端起手中的青瓷盞,仰頭猛灌了下去,好似要連這杯盞一同吞下嚼碎,恨聲說道:“我最近命犯小人,被人給壞了差事。”
封大倫翹著胡須笑道:“駱四郎何需煩惱,我封大倫雖不能幫你彌補差事,但整治小人卻有的是辦法。只要不是官面上的人物,你盡管開口。”
駱興常扭頭望向封大倫,眼角逐漸活泛起來。封大倫說的沒錯,事情雖然無法挽回,但吃罪他的人休想好活。駙馬聽了公主的話,不方便去收拾張小敬和李嗣業二人,但他攜私怨去滅口,定可使駙馬能順心一些,在他跟前也能挽回一些情面。
想到這里他放下杯盞,雙手緊緊互握誠摯地說道:“我確實恨此二人入骨,還望封賢弟能助我泄心頭之恨。”
“這二人是誰,有無官職,家住何方?”
“一人是張小敬,萬年縣不良帥,另一人名為李嗣業,乃是張小敬手下的不良人。”
封大倫猶豫地捏起了下巴:“這張小敬是萬年縣的捕吏之首,有些惡名,不好對付。”
駱興常掩飾住對熊火幫幫主的這點兒鄙夷,擺擺手說:“不需要你對付張小敬,只給我端掉李嗣業即可,此人無根無基,一介白身,封幫主,拜托了。”
封大倫端起酒杯獰厲地笑道:“駱四郎放心,不出三天,我便讓你在永安渠水中見到此人的浮尸。”
駱興常眼神飄忽,好似已經看見了這場景,伸手接過封大倫斟滿的酒盞,張口吞吸了進去,這才在苦澀的酒水中嘗到一股子甜味兒。
……
李嗣業及早起床,在院子里的水井中提上來一桶水,就著水桶洗了一把臉。
院子的正堂中久不住人,有幾分破落氣象,屋檐下幾根并排出頭的椽子已經發黃開裂,他也沒有替主人修繕的義務。
他走到院子中央的桑樹下,房屋的主人之前在院子中養蠶,院墻的角落里還堆積著幾張舊蠶匾。他將其中一張損壞的蠶匾撕掉邊條,硬生生將其彎曲卷在樹上,用麻繩扎好,又在其表面上覆蓋了幾層劣質麻布,便是個簡易沙袋。
李嗣業對著樹干揮拳踢腿,樹干輕微搖晃,有幾片葉子飄落下來。
他練了一炷香時間的搏擊,擦了擦額頭上的汗水,扭頭看見了蹲坐在門口的李枚兒。
“你不用起這么早,多睡一會兒。”
李枚兒撅著嘴巴說道:“我倒是想睡,你把我吵醒了。”
“餓了吧,等著啊,我給你買湯餅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