申長史乜著冷眼旁觀,李校尉壓根兒不會處理事情,不是官面兒上的路子,簡直是野路子。這種事情哪兒有親自上場的。我看你待會兒如何下臺!
李嗣業將袖子挽起,把缺銙袍的前襟撩起栓在腰間,絲毫沒有找臺階下退縮的意思。對面的杜規猶疑了起來,他難道要來真的?這可不是開玩笑,打傷了上司是要入獄徒刑三年的。
“要不還是算了吧!”杜規搖了搖頭。
李嗣業已經雙手握拳擺好了陣勢,杜規卻要中途反悔,不由得惱道:“老子給你五貫錢,你都不敢掙!婆婆媽媽,讓人摘了卵蛋子嗎!”
“打就打!”
這就被激怒了。
杜規臉上的橫肉一陣陣地跳,雙腿扎馬步微微俯身,雙臂左右伸張,一副要相撲的樣子。
“李校尉,受傷了不要怪某,這可是你說的!”
他一低頭朝李嗣業沖了過來,李嗣業猛地跳起,對著他的腦袋一踢,使得杜規沖勢受阻,一個踉蹌險些栽倒在地。他尚未站穩,下一腳已經踢來,他猛抓李嗣業的腳,這一踢卻陡然變為了膝撞,頂在他的胸口上連連后退。
李嗣業再復一拳打在他的額頭上,身軀如山崩向后跌倒,本來已塌落一角的土坯墻轟然倒塌,掀起了黃塵滾滾。李嗣業一手用袖子扇著灰塵,另一只手探下去把他從廢墟中拽起,左臂斜抱著他的肩背,右拳擊打在胸口上,連著三拳全打一個地方。
“砰!”
“別打了!校尉饒命!”這是杜規的慘叫聲。
“砰!”
“饒……!嘔!”他氣血翻涌,口中竟然泛起了白沫。
“砰!”
杜規的胸口發出了咔嚓的骨裂聲,圍觀軍卒紛紛側目不忍直視,李嗣業將他扔到地上,拍打著手掌上的塵土說道:“論切磋,你學藝不精,自取其辱,活該骨折。論刑律,你毆傷同袍,致人折齒,本該入獄徒一年,但本校尉法外開恩,準了你三個月的傷病假!”
申長史站在他身后脊背發寒,他算是再一次判斷失誤,這李嗣業非但不是易于之輩,而是會咬人的狗不叫。
李嗣業立刻回頭高聲喝問:
“左右旅帥何在!”
兩名戴著幞頭的軍官不知從哪里冒了出來,迅速推搡進人群,來到李嗣業身前彎腰叉手。其中一人賠罪道:“李校尉,卑職程吉昌來遲!我的部屬杜規目無法紀,聚眾斗毆,冒犯了校尉,這是我的失責,還請校尉責罰。”
另一人愣了一瞬,隨即也叉手道:“校尉恕罪,我的人也參與了斗毆,也請校尉責罰。”
李嗣業低頭看了看這兩人,身高骨架均差不多,頭戴四腳幞頭,穿著褐黃發白的袍子。先說話那程吉昌叉手低頭的同時,還能夠瞟起眼角窺視李嗣業的舉止反應,必定是心眼活絡討巧之人。另一人中氣十足,聲音沉穩,倒顯得問心無愧。
他之前有聽說,軍中有欺生行為,新來的長官上任,總要被試試膽色能耐的。杜規這種刺頭在唐軍中并不缺少,他受指使負責在前面表演,旅帥在背后等待時機。
按照預定好的劇本,杜規鬧事,李嗣業前來管束,被頂撞得駁了面子,下不了臺。然后旅帥登場,杜規登時像小狗似收了氣焰乖乖蟄伏,展現出旅帥的震懾力。
這就是給新任官吏下馬威的套路,一來向李嗣業擺明,你在團里鎮不住場子,只有依靠我才行。二來也是警告上級,不要插手他旅帥隊伍里的事情。
誰知道這新來的校尉上場不講官面路子,竟然親自動手把演員給打殘了。他們剛琢磨著如何收場,卻又被李嗣業一嗓子喊了出來,只好硬撐著把預定的套路給演下去。
李嗣業明白這一點兒之后,就好處理了。他正愁如何找借口讓田珍藤牧上位,你們兩個既然主動承認錯誤,那我不順勢而為還等什么?
軍中就需要簡單粗暴直接的風格,任何的花花腸子,在這種雄性荷爾蒙旺盛的地方,都不值一提。
他指著兩人說道:“身為左右旅帥,剛才營中斗毆卻未能及時趕來制止,是玩忽職守!還有,你們的這些部下,口口聲聲喊什么第十團、第六團。這里是第八團!如果誰自認為不是第八團的人,趁早給我解甲滾蛋!”
氣氛稍稍有些凝固,申長史完全深藏成了李嗣業的背景色,只看著他一人在前方指責喝罵。
李嗣業將雙手負于身后,面色稍微緩和地說道:“本校尉要從嚴治軍,是非對錯皆無商量余地,也不會給你們第二次機會。你二人降為隊正,留待觀察。田珍!藤牧!”
田珍和藤牧齊齊上前,叉手道:“喏!”
“我任命你二人為左右旅帥,執掌旅中事務。如果有人不服,可以來找我,如果你認為自己比他們更有資格當這個旅帥,也可以來找我。”
他扭頭環視一周,在場的士卒皆不敢與其對視,紛紛瑟縮著脖頸低下頭。
“你們可有異議?”
無人應答。
李嗣業加大音量暴喊了一聲:“可有異議?!”
眾人叉手喏道:“喏,無有異議!”
“既無異議,各自歸隊!日后若遇斗毆不加以制止而圍觀者,每人三十軍棍!今日念你們是初犯,就免了!散!”
軍卒們心有余悸地各自散去,兩位旅帥臉色怨郁,混在人群中回過頭去看背朝他們遠去的李嗣業一行人。
申長史不知何時已匆匆離去,連個招呼也沒跟他打。
李嗣業親自牽著黑胖來到值房,從馬背上將捆扎的棉被棉褥,銅盆,火鍋等生活用品抱下來。庫班尼等三名親兵很有眼色地一擁而上,從他手中搶走東西,各自在房間里鋪床,清掃,打水擦灰。
他反而站在一旁無事可干,只好無奈地說道:“隨便打掃一下就可以了,不要太干凈了。”
這話當然沒有任何效果,反而使他們打掃得更加仔細,隔扇木框的邊邊角角都被清理得很干凈,幾案被擦得锃光瓦亮。
他從蔥嶺帶來的親兵們都在門外站著,李嗣業招手讓他們進來,說道:“你們無需在這里等候我,各自去營地找住處,帶了家眷的去城中租房子,把家眷從館驛接回來安頓好。于構給你們的安家費還夠不夠,不夠的話我這里還有。”
親兵們連忙推脫擺手道:“不必,我們手里的錢都充足,校尉不必掛念。”
他們各自牽著馬離去,只剩田珍和藤牧留在房中。藤牧剛才就欲言又止想吐個痛快,此刻得了空當,主動上前叉手說:“你剛才所做所為,太有些強硬,才上任不到半個時辰,就把兩個旅帥擼掉,可知旅帥下面還有隊,隊下面還有什和伍?你即使立威震懾,下面未必就服,我們依然是光桿旅帥。可知這里是安西,戰事時有發生,你威嚇他們,使得下面的人懷恨在心,這一旦到了戰場上,他們稍有懈怠,我們就死無葬身之地。所以依我之淺見,只有恩威并用,才能使得將士歸心。”
李嗣業抬頭摩挲著平滑的桌面,笑著反駁道:“你以為我不知道?威者使人懼,恩者使人從,立威容易恩服難。我剛上任不久,他們對我還很生疏,不先立威震懾住他們,談什么恩德不是空中樓閣么?你藤牧就是讀書太多,書中的道理也要根據實際來用。”
田珍站在旁邊雙手抱胸,神情略帶挖苦說:“說得正是,你這東洋人來大唐,只學了些經學道理,哪兒懂得活學活用。和一幫糙漢子談什么恩服?我田珍只知道,人善被人欺,馬善被人騎,當軍官沒點兒威風,豈不是讓部下騎到了頭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