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喂,你們幾個,還進不進考場?不來,關門落鎖了!”
差役不耐煩的盯著李逵、李云、還有解氏兄弟,邊上站著的可是通判大老爺,這位老爺面色已經發黑了,顯然是被幾個不開眼的考生給氣著了。
之前還氣勢洶洶的解氏兄弟,聽到差役的喊話,頓時嚇得一激靈,扭頭就跑向了考場,一邊跑,一邊還解釋:“大人羞惱,學生是讓同窗們先入。”
同科學子,說同窗也未嘗不可。
要是名落孫山,落第而歸也就罷了。
但要是過了解試,他們都算是主考官的學生。解千這么說,也未嘗不可。差役黑著臉,畢竟通判大人在邊上,也不敢造次。
要說沂州的通判是到了血霉了,章惇是出了名的難伺候,也是出了名的對屬下苛刻。他在沂州的這兩年,讓給他做副手的通判嚇得大氣都不敢出。在章惇的眼里,只有有本事,有才華,加上堅定擁護變法的官員才是值得讓他老人家高看一眼的,至于六品的通判,在他眼里不過是個奴才一樣的貨色。
章惇的性格,也為他招攬了不少的敵人。他的能力是很強,但是他對下級官員同奴仆一樣的呼來喝去,也是常有的事。
小人物,有小人物的尊嚴。一味打壓,勢必會引起怨恨。
再說,六品的通判已經不小了,在大宋這樣的官員基本上要中了進士之后,經歷十五年以上在官場的摸爬滾打,才能做到六品通判的位子。可以說這樣的官員已經完成了政治稚嫩期到成熟期的轉變。已經可以堪負重任的人才了。
當然凡事都有例外。出名,很出名的新晉進士不算。他們的升官速度在苦逼三甲進士眼里,簡直就壞規矩的存在。
像是蔡氏兄弟,中進士沒幾年就已經是中書舍人,直接入中樞,成為皇帝近臣,飛黃騰達指日可待。后世很多人不理解,為何北宋書法家中,蘇黃米蔡,前三位都沒有異議,為何到了蔡這位,就有了不同的傳言。其實選蔡襄和蔡京都沒錯。
一則,蔡襄的字和其他三位有差距,而蔡京的字又在北宋非常追捧。
并不是蔡京因為做了奸臣而被劃出北宋書法四大家的名單之中,要不然,蔡京不用,蔡卞的書法也是非常好的,為何不用他代替蔡京?
而是蔡京和蔡卞的書法都是學于蔡襄,至于原因,他們都是福建路興化軍仙游縣慈孝里赤嶺人,蔡襄是蔡京和蔡卞的族中長輩。
既有授藝之恩,又有尊長之親,選擇蔡襄就一點問題都沒有了。
蘇軾兄弟也是如此,名氣很大,稀里糊涂的沒幾年就做到了知州。而且蘇軾兄弟做官期間至少一半時間在老家守孝。
有名氣,有才華,被皇帝記住。這些都和沂州通判沒有任何關系,他能被章惇嫌棄也就在清理之中了。更要命的是,保守派為了知道章惇在沂州的一言一行,讓他偷偷給京城的中書省打了兩年的小報告。試問,章惇這聰明勁會看不出來,他不弄死沂州通判嚴明,已經算是莫大的恩情了。
再說了,章惇還在貶謫途中,過的是不如意的日子,找個人撒氣,過分嗎?
他這種小人物根本就沒有反抗的能力,似乎生來就是被大人物踩來出氣的用途。即便是有反抗的想法,也是大逆不道的存在。沒想到,好不容易熬到了章惇離開,卻來了范純仁。哭都沒地方哭去。
通判嚴明惡狠狠的瞪眼怒目看向了解氏兄弟,后者真的怕了。他們的人生夢想和軌跡應該是從軍,成為武將。因為沒有大背景和后臺,即便成為武將之后,也多半是蹉跎大半生,才能勉強混個雜號將軍的身份落葬。
沒錯,是死后才有的殊榮。
將門可不會給沒有驚世才華,也沒有強大后臺背景的武人以飛黃騰達的機會。按照慣例,死后會封賞加銜,以示朝廷的恩典。
活著的時候,就是做校尉的命而已。
要運氣好,立下顯赫軍功,才能加官進爵,走上人生巔峰。
從骨子里,解氏兄弟對文官有著與生俱來的恐懼,屬于血脈壓制一類的特殊情況。
嚴明沒有呵斥倆人,而是對站在他們身后的李逵道:“人杰,兩年沒見,你可越發的高大了。此次解試,將是你一鳴驚人的大好機會,莫要錯過。之前章相常念叨你,如今換了范相,也是如此。人杰,要好好把握機會,不讓要兩位老相國失望。”
“學生見識淺薄,讓通判大人見笑了!”
“你呀,太謙虛了。你們幾個,傻愣著干什么,不用查了,進去吧!”
見衙役不開眼的還要打開李逵書箱里的油紙包,嚴明不耐煩的呵斥了兩句。心中暗罵:“沒眼力的蠢人,沒看到老爺我和人杰相談甚歡嗎?”
李逵道謝進入考場。
李云自然也享受了這份待遇。
可是解氏兄弟就不一樣了,衙役看著倆人有點愣神,嚴明卻氣地跳起來:“你們兩個是對朝廷不滿?”
“不敢。”解千愣神道,這是哪兒跟哪兒啊?
怎么扯到對朝廷不滿上面去了?
隨即搖頭否認。
嚴明接著問:“那該是對本官不滿?”
“大人冤枉。”
“既然不是對本館不滿,那么是對范相他老人家要不敬?”
“沒有。”
“沒有為何帶著兇器如考場?搜,仔細搜,一根針都不能放過。”
解千都快哭了,李逵這廝有說有笑的,連檢查都沒有。而他們兄弟的考箱都快被翻爛了,筆墨都掉在了地上。這還不夠,甚至聽通判的意思,要搜查身上,有沒有帶違禁的兇器。
“不準帶!”
“不成體統!”
“敗壞斯文!”
從解氏兄弟的手上,身上,找出短刀兩柄,長兵刃一件,大鐵槍一桿;重型兵刃一件,紫金錘一對。還有沒羽箭數支,飛刀一囊……
知道的是蒙山書院的學子來參加解試,不知道還以為是來刺殺朝廷大官的賊子。
“大人,都是我等心愛之物。”
“你們心思都放在練武上了,讀書為何?干脆從軍得了。”嚴明根本就不給倆人解釋的機會,更不給他們拿走兵刃的希望。誰知道他們拿著兵刃去了考場,會干出何等驚天動地的大事出來。沖撞了范相,他這個通判可就要當到頭了。
做了通判,誰都知道做知州舒坦,頭頂上沒有婆婆壓著,媳婦就算是熬出頭,要當家作主了。
不像是通判,州里面推官都不見得會聽他的,還有處處要符合知州的心意,稍不小心,就會被呵斥一通,這官做的憋屈。
之前還趾高氣揚的不可一世,等到一身的裝備都被扒拉下去之后,解氏兄弟相視苦笑,如今他們是拔了毛的鳳凰,連雞都不如。
解試和縣試的流程都一樣,先考大經,再考《論語》和《孟子》兩經。
拿到考題之后,李逵深吸一口氣,第一題:“猷黜乃心,無傲從康”——出自《尚書·盤庚》
第二題:“允若茲,嘉言罔攸伏,野無遺賢,萬邦咸寧”——出自《尚書·虞書·大禹謨》
題目都很簡單,對于李逵來說,這些題目根本就難不住他。實際上不僅僅是他,連李云都下筆如有神。
《尚書》是三代之治,分為虞書、夏書、商書和周書。
對于保守派來說,這本書是安生立命的信仰之書。而范純仁又是保守派中的一桿大旗,出題從《尚書》開始自然沒有任何問題。
不僅僅是《尚書》。
《易經》、《詩經》、《禮記》、《春秋》,再加上儒生必讀的《論語》和《孟子》,成為科舉考試的理論基礎。
已經是解試了,即便沂州的士子真不如江南的學子,但對于釋經義這種題目來說,真沒有太大的難度。
寫完一場,吃飯。
李逵和李云書箱中的醬牛肉拿出來,頓時成為考場中最靚的仔。
別人也是吃著烙餅,但卷的是大蔥,蘸的是醬。而他們是非常奢侈的醬肉,一下子,吸引了不少的學子嫉妒的目光,也收個了一波不小的仇恨值。
不合群,這兩兄弟太不合群了。
尤其是解氏兄弟,他們竟然連烙餅都忘記帶了,光記著帶來沒用的武器來考場。
好在,他們本來就對文試沒有抱多大的信心,反正取了誰都一樣。他們是奔著武解元的目的而來。
范雙慶偷偷來蹭吃蹭喝,對此,維持考場秩序的沂州官員也是睜一只眼閉一只眼。他們也認識范雙慶,明著是范純仁老爺子的跟班和書童。實際上是祖孫關系,只是并非是親祖父而已,算是范純仁老爺子的從孫。得罪了范雙慶,豈不是得罪了范相?
吃飽喝足,范雙慶滿意的回到了主考官房內,對范純仁稟告道:“老爺,李云竟然答出題來了。”
范純仁好笑道:“他們要是連釋經義都答不出來,你以為子瞻會讓他們下場?”范純仁意味深長的笑道:“且看明日。”
說完在空氣中嗅了嗅,突然目光落在了雙慶油膩的嘴上,問:“吃什么了?”
“醬牛肉。”
范雙慶還故意在范純仁的面前哈氣,饒是范純仁貴為宰相也是饞蟲被勾起來了,瞪眼道:“就沒給老爺我留一點?”
“好吧,老爺,你少吃幾塊,哺食的時候下飯呢?”雙慶肉痛的將包醬肉紙包拿了出來。
范純仁咬了一口,頓時眉飛色舞。果然,不花錢的肉,吃起來就是香。
尤其是牛肉,他都不知道多久沒吃上牛肉了。
大宋也有牛肉賣,并非是吃牛肉就犯法,而是不繳稅殺牛,犯法。早在真宗和仁宗時期,牛肉就可以公開售賣了。只是屠殺牛肉要交重稅,繳納的稅還特別高。就雙慶帶來的這一小包牛肉,至少價值五百文。
一包肉,生肉最多兩斤,煮熟之后就一斤的樣子,卻要一石半糧食的價格,足夠一家四口一月的口糧了,瘋了才吃牛肉。
大宋牛肉價格居高不下,主要是屠牛稅鬧的。大宋不缺牛,甚至牛還很便宜,五貫一頭,太祖朝定下的規矩,誰也不能破。可是屠牛稅,一頭黃牛少說也要繳六七十貫,簡直就是搶錢。
可大宋人就喜歡吃牛肉,因為宋人篤信,牛力氣大,吃牛肉長力氣。尋常人家要是吃上了牛肉,買上一指寬的肉,非要走街竄巷的在街坊四鄰面前顯擺一圈,然后宣布一個重大消息:“我家吃肉,吃牛肉!”
潛臺詞更是有錢,任性之類的各種嘚瑟。
范純仁恨不得去弄壺不要錢的酒,小酌一番,搖頭晃腦道:“人生不如意之事,十之八九。”
雙慶可沒有范純仁這么樂觀,翻著白眼道:“老爺你多吃些,明日恐怕就吃不到了。”
“不會吧!”范純仁嚇得放下了牛肉,訕笑道:“老夫不過是開了個玩笑,不會這倆傻小子真以為老夫如此正派的君子會泄露考題吧?”
“且說呢?”
雙慶也有點擔憂,李逵兄弟是他認識到范家的親朋好友之中最為好爽的豪客了。要是倆家人交惡了,恐怕以后混吃混喝也沒臉去了。
當日考完。
李云站在州學的街前仰天長笑,被李逵一包薅住衣領子拖著就走。
等到沒人注意的時候,李逵這才訓斥道:“你發什么病?”
“二哥,我……我……要中解元了。”
李云激動的鼻子通紅,比劃道:“二哥,你敢相信,所有的題目我都做出來了。”或許感到了自己說了大話,李云這才比劃出一根手指對李逵偷投道:“就一題,我蒙的。其他的都做出來了,要是論再出類拔萃,豈不是解元非我莫屬?”
李逵這才明白,李云這傻子竟然還以為自己大經兼經題目做的好,這解元就非他莫屬了?
自己也都做出來了啊!
再說了,參加解試的有幾個學子傻到連大經釋義都不會的?這不是白白糟蹋趕考的錢嗎?
“范老爺子出的題目很簡單,恐怕大伙都做出來了。”李逵絕對是實話實說,可是李云壓根就不信李逵說的,扭頭一瞅,正好看到了背著武器饑腸轆轆的離開考場的解氏兄弟,李云眼珠子一轉,盯著對方大喊:“兩位,今日考的可好?”
解氏雙雄腦袋嗡嗡的響了起來,他們是學渣啊!
蒙山書院辦成了武將搖籃,特色就是放棄了文試的鉆研,專攻兵書和練武。
這才是武將該學的才學,至于大經,兼經,之類的并不在他們擅長的范圍內。從本質上來說,解氏兄弟和李云一樣,都是學渣。對于學渣來說,考試甭管簡單和難,答案都是一樣。解千微微蹙眉之后,認真的點頭道:“開場有點難,不過還有兩場,輸贏還不得知。兩位就此別過,我兄弟要去準備下一場了。”
就連李逵看向解氏兄弟的背影有點發懵,難道是他的感覺錯了?
不可能啊!
確實很簡單。
翌日。
考論。
李逵和李云還是在同樣的時間,同樣的地點遇到了同樣的兩個人,解氏兄弟一臉凝重的額對李逵道:“李逵,你的戰場不在這里!”
要是昨天,李逵聽到這話,會奇怪。
為什么這倆人對自己說如此莫名其妙的話?
但回去一晚上,他想明白了。這倆人是在養勢,將氣勢和怒氣一直往下壓,壓到最后等交手的時候一下子爆發出來,可以增加不少戰力。兵法里就有這種專門的手段,不過是針對士兵。但這些辦法對李逵來說根本就沒用,他有點好笑道:“你們也懂養勢?”
“難道你?”解千愣住了,他還以為李逵和他一樣,都是在養勢。畢竟,對于武人來說,勢是一種銳意進取的怒火,不斷的錘煉,可以讓自己出手更加果斷,發揮出十成十的水準。
但這僅僅是對于勢均力敵的對手。
還是功夫不到家的武人才有用。
李逵笑著搖了搖頭,不屑道:“養勢對我沒用。”
解千氣地差點暴跳如雷,心中大罵:“裝什么高手,大家都是倆個肩膀扛一個腦袋,你以為就一定能勝我們兄弟。不過,如今不是吵架的時候,等武試開始的時候,有他好看的。”
“大哥,這廝不會是看不起我們吧?”解萬從李逵的眼神中讀到了一種很奇怪的信息,仿佛當年書院里的一個同學,他以前就是用這種眼神看他們。不過那人后來去了徂徠書院,科舉有望。
解千咬了咬牙,發狠道:“最多三兩天就能見真章,到時候你我兄弟絕不手下留情。”
“好的大哥,我聽你的。”解萬惡狠狠的盯著李逵的背影,攥緊了拳頭。
和昨日一樣,李云信心滿滿的坐在了考場上。
一通鑼之后,考生準備,想要如廁的趕緊去了。
想要清水研磨的也可以向衙役討要。
二通鑼之后,考生坐定,這時候已經很少有考生在考場里走動了。
等到三通鑼之后,衙役開始幫忙發放草稿紙和試卷。
李云拿到了試卷,深呼吸之后,視線落在了試卷之上。他突然眼神愣住了,隨即不敢相信的將試卷前后仔細打量,最后失望的癱坐在座位上。目光呆滯的看著前方,口中喃喃自語不已:“說好的考《尚書》題,為何是《禮記》題?”
而試卷上,赫然寫著考題:“成王幼,不能蒞阼。周公相,踐阼而治。”
李逵也看到了考題,抬眼皮看了一眼攤成一灘泥的李云,暗自好笑。再次審題之后,他嘟噥了一句:“無恥!”
這大概是作為保守派的范純仁,給自己和保守派做最后的努力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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