臘月二十日的中午,河北保定。
神器盟所屬‘神弓門’的副門主陸連城與門中的一眾騎士,押送著幾十輛馬車來到御馬監設于保定的少監所。
他的面色青沉,眼神則憂心忡忡。
這是因陸連城在不久之前,陸續接到的兩個消息。
第一個消息,是他們神弓門一艘運送制弓原料的船,被漕運總兵府的人扣住了,所有從天南之地販運過來的鐵錠,犀角,牛角,獸筋之類的物資都被扣住。
雖然總計價值并不是很貴,只有十二萬兩紋銀左右。可如果不能把這些東西要回來,那么神弓門明年的弓弩原料,將會出現缺口。
第二個消息,是神機樓航行于黃河水道的四艘船,被幾只水族大妖撞沉,使得所有總值六十九萬兩紋銀的貨物都沉入了水底。
讓陸連城擔心的是,這究竟是巧合?還是某個在水面上影響力巨大的勢力,對神器盟出手了?
“會不會是誠意伯府與靖安伯李軒?”
這是陸連城身后的一個青年,他憂心忡忡的說著:“我聽說前日,李軒掀了我們整個神器山,這分明是要與我們神器盟不死不休了。”
“胡說!”陸連城看了自己的這個侄兒一眼:“神器山那邊的事情還有待證實,那靖安伯才多大的年紀?誠意伯府在北方也沒多少人馬,他們能奈何得了我們的總堂?”
他策著馬,陷入凝思道:“誠意伯在長江水路上的勢力是很強,可他能夠影響得了黃河水族?漕運總兵段東與誠意伯府可沒有什么交情,他們就不是一路人。”
就在他們說話的時候,車隊已經抵達御馬監的少監所。
陸連城遠遠望見那大門前方,有一位穿著青袍的年輕太監木著臉立在那門檻前。
陸連城當即下馬,大步走到了門前施禮:“陸連城拜見馬公公。”
“陸副門主無需多禮。”這位馬姓太監卻是一聲冷笑,眼神復雜的看了車隊一眼:“抱歉了,陸門主,你們今天送來的這些兵器弓弩,只怕都得帶回去。上面有令,從昨日起,所有內宮十二監四司八局,都不得從神器盟采買任何物資。”
陸連城一愣,然后就抱拳道:“可是馬公公,這是敲定好的生意。這些弓弩與兵器,都是我們神弓門按照御馬監的規制打造的。”
關鍵是他們為這筆生意,已經打點了不下萬兩紋銀。
“那也沒辦法。”年輕太監背負著手,面容淡漠的搖著頭:“不是我不守規矩,而是你們得罪了人。這是長樂長公主的意思,馬某如果將你這批貨收入庫,明天就得丟官棄職,被發配鳳陽。這胳膊是扭不過大腿的不是么?”
“長樂長公主?”陸連城面色一變,想起了一個可能。
“真不知你們是怎么將長樂長公主激怒到這個地步的,長公主殿下很少干預內朝,可這次卻是雷霆之勢,不容違逆。”
年輕太監冷冷的看著這位神弓門副門主:“看在五年朋友的份上,再提醒你一句。回去早做準備,我聽說御用監那邊已經準備將你們上貢的‘犀雷弓’,上升到一百五十把。如今傳達諭令的太監,已經在前去你們神弓門的路上。”
“什么?”
陸連城如受雷擊,幾乎僵在了原地:“一百五十把犀雷弓,這是要逼死我們神弓門嗎?”
犀雷弓是一種弓力達到四十石的強弓,威力強大,深受軍中將領的喜愛。早在洪武年間,就已被太祖點為貢品。
不過這種弓的制作工序異常復雜,還需要消耗大量的珍貴材料。以往神弓門每年就頂多上貢三十把而已,可就是這三十把,占用了神弓門至少七分之一的人力。
“逼死?對方大約是這樣的想法。”年輕太監用譏嘲的語氣說著:“據我所知,長樂公主可不只是針對你們一家下手,神器盟十二個宗派,無一遺漏。偏偏你們做的是兵器生意,而如今北方形勢緊張。
你們不是每年賣了那么多弓弩到草原嗎?可見人力是富余的。公主殿下她名正言順,即便外朝的御史知道了,也無話可說的。”
陸連城只覺是頭腦發脹,心慌意亂。
也就在這個時候,一位穿著神弓門服飾的騎士匆匆策騎趕至:“副門主,情況有些不妙。”
他下了馬,神色惶急的朝著陸連城一禮:“就在剛才,我們聘請的那些道人都蜂擁而去。他們說是天師府有令,所有正一道與全真道弟子,都不得與我神器盟有任何牽涉。否則即日收回道牒,開革出門。
還有,趕去漕運總兵府活動的李師叔已經回了一張信符。說是這次情況不妙,漕運總兵府不止扣了我們家的船,雷機堂,神鋒堡也有船只被扣住。段東已經明說了,靖安伯致信于他,說我們神器盟與蒙兀勾結,要他嚴查我們神器盟的所有船只貨物。此外——”
這位神弓門弟子說到這里,就將幾張圖畫送到了陸連城的面前。
陸連城強按著暈眩感,將那些圖畫接入手。可他僅僅看了一眼,就胸口一悶,驀地一口鮮血從口中吐出。
——那是繡衣衛發出的通緝令,而他的兄長,神弓門的門主陸連海的畫像,正在其中。
“罪名是勾結蒙兀,走私兵器,還有陰謀襲殺靖安伯。”
此時那位神弓門弟子的語音,是干澀異常:“神器山那邊已經證實了,前日夜里,靖安伯一人掀翻了我們的總壇。那位靖安伯已經往江湖上放話,我們要么現在把冷雨柔送回去,給一個讓他滿意的交代,要么就等著他將我們趕盡殺絕!”
同一時間,在洛陽城,福云號的掌柜眉頭緊皺,眼里滿含憂色的走回到自家的店內。
福云號是屬于洛陽城神機樓的產業,做的生意很雜,包裹獸皮,五金,米,鹽,等等,私下里還出手兵器,弓弩,暗器。
可就在剛才,他從東家那里得到好幾個惡劣的消息。
神機樓四艘裝滿貨物的船只沉水,就是其中之一。
洛陽‘神機樓’在神器盟中是位列前三的宗派,樓中弟子近千人,各種產業總值不下九百萬,可如此巨大的損失,也足以讓神機樓傷筋動骨。
關鍵是神機樓以后的貨物,都無法再使用水道。
可就在這位掌柜憂心忡忡,想著是否能從其它的商號借調一批貨物的時候,他望見大批的兵丁沖入店內。
他見狀一陣愣神,然后勃然大怒:“你們是做什么的?這可是神機樓的產業,開封的周王府也有份子,你們是誰家的兵,敢在這里亂來?”
可那些兵丁都充耳不聞,領頭的那位百戶,則冷眼看著他:“奉河南巡按御史令,即日起查抄神機樓所有產業,嚴查神機樓通敵賣國,售賣軍器一事!
你是這里的掌柜?很威風嘛!還把周王給搬出來了。來人!給我將這雜碎拿下,送至洛陽府牢關押!”
那掌柜的臉,頓時一片青紫。
他想自家的神器盟,不是與那位靖安伯起了沖突嗎?為何河南的巡按御史也會參與進來,為那位靖安伯張目?
臘月二十日的晚上,在河北薊州,臨近密云的一座山窟內,包括神器盟主戴隆禮在內,所有人都是面色沉冷陰翳,使得此間的氣氛凝冷如冰,無比壓抑。
所謂狡兔三窟,神器盟在北方建有著好幾個隱秘基地,以防意外,這個有著眾多房間,仿佛地下宮殿般的山窟正是其中之一。
他們從神器山離開之后,就逃到這里。
原本以為那位靖安伯,最終還是拿他們無可奈何的,可從臘月十九到臘月二十日,接二連三傳來的壞消息,卻讓所有人食難下咽,睡不安枕。
作為神器盟的核心,此間眾人哪怕是處于逃難當中,消息也比神弓門更敏銳靈通得多。
不但所有十二個成員,會在第一時間把他們的所有情況匯報。神器盟安排在各地的明線暗線,也會向總山傳遞消息。
所以眾人也都能清楚的得知,此時神器盟的境況已到了何等惡劣的地步。
“揚州船城那邊,已經準備將我們的七艘船驅逐。據說是靖安伯,與揚州龍君聯手施壓。一旦失去船城庇護,這七艘大船怕是要毀于一旦!”
“關鍵是我們在揚州船城的份子還有店面,這損失不下二百萬兩。”
“青陽堡在金陵的所有產業都被查封,是南京留守太監下的手。那個沒卵蛋的與靖安伯沒什么交情,這分明是墻倒眾人推,要趁勢侵占我家的產業。”
“新的消息,山東那邊的巡按御史也動手了,神鋒堡在青州,在濟南的產業,也都被查抄。”
“這些御史難道都瘋了?咱又沒得罪他們!”
“應該是那雜種理學護法的身份,李仙姑不是說了,這一代的理學護法,與以往的護法都不同。那是文忠烈公的再傳弟子,在儒門中的傳承,比之虞子都要正統。我之前不信——”
“山東與南直隸緊隨其后,那么其它地方的巡按御史也會坐不住,這可怎么辦?”
魏書盟的心神是恍惚的,三日之前,他做夢都沒想到,那個靖安伯能夠在短短幾日內翻云覆雨,將他們逼到這個地步。
他環視著周圍,發現神機樓主白哲理的臉上,也是毫無血色。
魏書盟一點都不覺意外,這次神機樓遭遇的打擊也極其沉重。他們的運氣不好,這一任的河南巡按御史周剛,是出了名的剛直不阿,不畏權貴,且以手腕著稱。
據說神機樓一大半的高層,此時都已被河南巡按御史捉拿下獄。
窟內的眾人,依舊是爭論不休。
“我覺得還是以和為貴,或可請成國公府與榮國公府代為轉圜,以往我們也有孝敬的。”
“和個鳥!人家要得是冷雨柔的人。我們不肯交人,兩位國公憑什么幫我們遞話?”
“那就要這么放棄?那是全本的孔雀秘法,五個階段的大五行陰陽元磁滅絕神針。有了這東西,我們每年可節省至少八百萬兩紋銀的孝敬的。”
“諸位,我家師尊有令,如果總堂這邊再沒個應對之策,我們西北百刀堂,就得退出神器盟了。”
“不是我們不講道義,我們當初加入進來,是為了更好的做生意。總不能為這樁事,將我們百刀堂上千號人都陷進去。”
“要依我的意思,就與他們誠意伯府拼了!”
“拼個卵蛋?他家有那么多的天位助陣,我們拿什么去拼?必須想個辦法,否則我家那些供奉高手的薪俸都發不出來。”
魏書盟看著堂上臉色鐵青的神器盟主,又望了望在座神不守舍的眾人,不禁長吐了一口濁氣。
他知道時至如今,神器盟必須盡快做個決斷不可了。否則整個神器盟,都得在幾天之內分崩離析,徹底散掉。
李軒在神器山頂,那座半毀的神器殿內等到了第六天,也就是臘月二十四日,就望見了山前一群人策馬從殘破的大門處馳入。遠處可見為首的那位,正是神器盟主戴隆禮,還有他的副手,神器盟大總管魏書盟。
“這么看來,我應該還可以回京過個年。”
李軒坐在殿內的主席位置上,略含嘲諷的說道:“我還以為他們能夠撐多久呢!”
“他們不是宗派,更像是一個商會聯號,能有多大的凝聚力,能夠撐七天都已經很不錯了。”
素昭君說這句話的時候,卻在凝神看著她的小叔。
她知道這次李軒對神器盟的打擊涵蓋方方面面,動用的力量堪稱恐怖,完全可說是只手遮天般的氣勢,沛不可擋的碾壓下去。
這似乎也影響到了李軒的武道,就在這幾天,素昭君感覺到李軒身上的‘勢’,越來越厚重,越來越霸道。
他現在既非文臣,也不掌兵,可影響力與權勢,卻更勝于那些朝廷總兵。
這一切,都化為了李軒的勢——
思及此處,素昭君不由再次暗暗感慨,她想不經意間,自家這個小弟竟已長成擎天巨樹了。
“接下來,小弟你準備怎么辦?他們交人,然后就此收手罷戰?”
“哈!”李軒聞言哂笑道:“我動用這么多人力物力,就只這么點收獲?對得起我的朋友?總之看他們的誠意吧——”
就在他們說話的時候,神器盟的一群人已經青白著臉走入到神器殿內。
為首的神器盟主戴隆禮神色復雜的看了李軒一眼,然后就屈膝半跪下來,躬身一拜:“戴某拜見靖安伯!還請伯爺大人高抬貴手,原諒我等狂妄無知,得罪貴府之過。”
“好一個前倨后恭,”李軒諷刺了一句,然后詢問道:“雨柔呢?我家的侍女帶來了沒有。”
戴隆禮面色差點一陣扭曲,可隨后就平復下來,臉上看不出任何異色。
在他身后,魏書盟則畢恭畢敬的答著:“貴屬并未被我們擒拿,她與天師府玄塵子,之前一直都被困于太行山脈中的一座山峰頂部。她有威力強大的暗器傍身,那玄塵子則身法無雙,我們的人上不去,他們也下不來。”
他的臉色有些尷尬:“臨來之前,我們已經讓人通知了貴屬,不過她不肯相信,用暴雨梨花針把我們的使者射了下來。”
李軒不由錯愕,與素昭君對視了一眼。
他想既然冷雨柔沒被擒拿,為何沒有向誠意伯府求助?可隨即李軒就意識到,這一定是被神器盟斷絕了飛符聯系之法。
再以冷雨柔手里的眾多暗器,還有玄塵子修煉的《無垢寶典》。兩人合力固守險要,神器盟還真未必能拿得下來。
“就算你所言是真。”
李軒一聲冷笑:“你們不會以為這樁事就這么結束吧?想好了沒有,準備給我一個怎樣的交代?”
戴隆禮的臉色黑沉,音色沙啞:“神器樓愿意以紋銀二百萬兩,還有總值五百萬兩的各種器件,換伯爺大人收手。除此之外,日后誠意伯府與靖安伯府,持有我們神器盟一成干股。”
“不夠!”
李軒神色散漫的搖著頭:“我沒看到誠意,如果只是這點東西,你們還是回去吧,我們繼續,直到你死我活。”
素昭君也是冷笑:“勾結蒙兀,私售兵器一事。你們不該給繡衣衛,給朝廷一個交代?天師府因為你們的暗器死了那么多人,就沒個說法?公主那邊,你們該如何平息他們的雷霆之怒?”
戴隆禮的面色沉冷,他袖里扣著一枚大滅絕神針,站起身道:“那么靖安伯,是真打算與我們魚死網破?”
李軒正暗暗冷哂,準備開口譏嘲。卻聽那魏書盟開口道:“靖安伯大人,再多的錢我們也賠不起,不過這次卻有個更好的辦法,能夠解決我們之間的爭端。”
戴隆禮不由一楞,他心里不解,也覺惱怒,這魏書盟怎么擅作主張?
可就在這刻,他心中警兆滋生,背部生寒。在這一刻,至少十二人的袖中,在同一時間爆出漫天銀針,在戴隆禮淬不及防間轟入他的背部。
而與他同一遭遇的,還有神器樓主白哲理,他被至少七千根銀針,在極近距離內轟到了千瘡百孔。
“你們——”戴隆禮目眥欲裂,不敢置信的回望身后。
可迎接他的,卻是魏書盟手里閃耀的一道刀光,干脆利落的將戴隆禮的人頭斬落下來。
“勾結蒙兀,俱是戴隆禮與神機樓主白哲理所為,我等并不知情。”
魏書盟再次半跪了下來一抱拳:“我神器盟愿意奉孔雀山莊之主冷雨柔為神器盟主。”
他為自己的機智暗暗點贊,心想再沒有比這更好的解決辦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