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日之后,捷勝岡。
捷勝岡原本無名,晉太宗北伐時經過此地,親自取名提字。
此處位于擒胡山的北面,有溪泉數條,甘甜清冽,可以供十余萬大軍飲用,由此成為歷代中原王朝北伐的重要據點。
其位置恰好處于戈壁沙漠與烏蘭巴托之間,可以作為二者之間的中繼。
所以不獨大晉,昔日漢唐之時攻伐大漠時,也曾數次經過此地。
李軒就在捷勝岡的幾條溪河沿線建立了幾個簡易土堡,作為后方糧草轉運的據點。
也就在這一天,位于捷勝岡的東面二十里,竟是萬馬奔騰。
為數兩萬人的大晉騎軍,正在往捷勝岡方向疾馳而去。在他們的前方,則隱隱有炮火轟鳴聲傳來。
十余日前還是牧奴身份的早日格圖正匆匆策馬回奔,來到晉軍陣前,尋到了這支晉軍的將領,宣府總兵范廣。。
“總兵大人,已經探查清楚了。那是兀良哈三衛的人馬,我認得他們的圖騰,黑狼含箭,只有兀良哈三衛在用。正面攻城的只有十二面千戶騎。我過去的時候,他們正以騎射之法圍城,射術非常精準,戰馬也很健壯。
除此之外,我還在旁邊的林中,發現了一支兵馬隱伏。我不敢靠近,只能估算他們的人數,應該是我們的一半——”
早日格圖搞不清楚一百之后的數字,只能約莫估算兀良哈三衛的騎軍數量。
他的眼中含著些許憂意:“他們所有人都攜帶弓刀,穿著黑色鹿皮裘,應該是兀良哈的黑狼騎,據說都是兀良哈三衛中十里挑一的勇士。”
早日格圖正是十余日前,在二連浩特第一個對千戶下手捅刀之人。
這位昔日的牧奴原本沒有名字,是事后那位汾陽郡王親自給他取的名字,早日格圖意為‘勇氣’。
可早日格圖知道自己其實不像汾陽郡王以為的那么勇敢,他當日之所以敢首先站出來,首先是刻骨的仇恨驅使,其次是認為風險不大。
即便大晉從草原退走,早日格圖也可以內附。
他很早就聽說過,早年太宗時期內附的那些蒙兀人,有很大一部分退到長城之后。
這些漢化后的蒙兀人,日子都過得還不錯,雖然也有不少人死于宣府與大同的歷次戰事。可至少與他們這些牧奴比起來,過得像是人樣。
可如果有可能,早日格圖當然希望晉軍克定蒙兀,讓他們這些牧民們能夠繼續待在草原上。
不到不得已,早日格圖不想離開這片生他養他的地方,還有汾陽王殿下承諾給他們的草場。
所以早日格圖自愿從軍,主動做晉軍的向導。
他昔日曾經追隨他的主人,那名被他捅了一刀的千戶那顏穿越漠南漠北,對漠北這邊的地形了如指掌。他更具備著一種藏于血脈中的力量,可以讓早日格圖擁有鷹一樣的視力。
可今日前方的情況,卻讓早日格圖頗覺擔憂。
那些黑狼騎的數量超出了馳援的晉軍騎軍,而在早日格圖的認知中。
晉人長于步戰,他們曾經以無敵的步陣橫掃草原。
可在騎軍方面,晉軍卻不占優勢,晉人都不擅騎馬,無論如何都及不上草原中在馬背上長大的牧民。
如果是在馬背上作戰,兩人晉人騎兵,都不是一個牧民的對手。
而今日他們的敵人,還是戰力不下于怯薛軍的強大騎軍。
“兀良哈的黑狼騎?照你的說法,也就是兩萬出頭,比我們人數多一點。”
范廣的目中就透著兇光:“運氣不錯,汾陽王殿下最擔心的就是這支黑狼騎。只要除掉他們,兀良哈三衛就不足為患。”
“可我們疾馳一日,從北清水源到此地,奔馳千余里,沿途都沒有休息過。”范廣的副將,含著苦笑道:“馬力只怕還是不足。”
“累歸累,用來克敵足夠了!估計兀良哈的那些狼崽子,也不會給我們喘息的機會。”
宣府總兵范廣的神色淡定如常:“怎么?你對此戰沒有信心?”
那位副將則微微搖頭:“末將只是擔心,屆時追亡逐北時體力不足,沒法將他們全殲。”
“那就想辦法用地勢彌補,我們到那邊去列陣。”
宣府總兵范廣冷冷一哂,從容的用馬鞭往南面方向點了點:“在這里還可稍加修整,差不多能休息半刻。”
宣府副將當即往他說的地方看了過去,然后眉眼微揚:“總兵英明。”
那邊恰是一條溪河的河畔,地勢較高的一塊地帶。
難得是那溪河湍急,最深處有兩人多高,整體則呈人字形。
此戰一旦他們取勝,將對方擊潰,就可很輕松的將那些蒙兀騎軍,堵在人字的內部。
范廣則一聲冷笑,“發我將令!通告兄弟們,我們去那邊布陣,所有人即刻換上戰馬,給左輪槍裝彈!
還有,讓附近的捷勝岡甲堡,丁堡與乙堡棄城而出。讓他們趕到河對面去看著,稍后不許一人一騎從對面登岸逃脫。”
早日格圖感覺不可思議,他聽范廣的軍令,竟是有著圍殲那兩萬余黑狼騎的打算。
而此時兩萬晉軍騎軍,已經轟然而動。
他們在奔行的途中,就已換了馬匹。
這次北伐的晉軍,大多都是一人雙馬。唯獨范廣麾下這只用于維持沿線糧道的騎軍,是一人三馬。一匹戰馬,兩匹馱馬,可以讓他們在糧道沿線高速機動。
而就在他們列陣的同時,也在整理著他們的裝備。
他們更換了戰馬,同時將一塊塊明亮的胸甲穿戴在身前。然后將一顆顆定裝子彈,裝入到那名叫‘左輪槍’的槍械當中。
在土木堡的時候,瓦剌大汗繳獲了大量的晉人的三眼銃。
早日格圖從沒見過這種槍,看起來它們與三眼銃有些相似,都有個蜂巢般的結構。可左輪槍的前面,只有一個槍管。
除此之外,三眼銃雖然也很輕便,卻無法單手握持,可這左輪槍卻可以。
也就在所有晉軍騎士,都準備妥當的時候,前方已經出現了一片黑壓壓的騎士。
果然就如早日格圖所說的,全都是身著鹿裘,弓馬精良的騎士。
最開始是一萬四千騎,總共十六面插著蒼鷹尾羽的千戶騎,從左側翼的密林方向出現,掀起大量煙塵,并驚起了無數的飛鳥。
之后又有一萬一千騎,十二面千戶旗匆匆趕至——這應該是從土堡那邊匆匆撤圍趕至的。
范廣哈哈大笑,萬分欣賞的拍了拍早日格圖的肩膀:“好漢子!這份探看軍情的能耐可真不俗,有沒有興趣到我的麾下做夜不收?我讓你直接從小旗做起。”
晉軍的所謂‘夜不收’,就是哨騎探騎的意思。
范廣剛才也放出了不少人出去,可沒有一人及得上早日格圖這么迅速準確。
這讓他多了至少半刻時間用于應變。
早日格圖卻只能強笑了笑,同時緊緊握住了他手中的韁繩。
他心中有些發虛,此時唯一能給他信心的,就只有自己胯下的戰馬,還有他從小鍛煉出來的騎術。
而此時在他們的對面,朵顏三衛之主‘孛兒只斤·阿札失里’,也正在觀望著晉軍。
“有意思,他們這是想要與我們正面廝殺?”
蒙兀的兀良哈部,是元太祖的‘幼弟’孛兒只斤·鐵木哥斡赤斤世傳的家業。
在他們降服大晉之后,晉太祖曾經嘗試將他們拆散。
其中的一部被迫南下,成為寧王的部屬,也就是朵顏三衛。
一部分則繼續留于原地,也就是兀良哈部。
而在太宗時期,晉太宗征服了降而復叛的兀良哈部,將之進一步拆分,成為兀良哈,木里塔,木里吉三衛。
可蒙兀人尚貴種,此時的兀良哈三衛,又全數回到了鐵木哥斡赤斤的后人——兀良哈汗,或稱兀良哈臺吉‘孛兒只斤·阿札失里’的手中。
此時這位汗王的面上,既有疑惑,也有輕蔑。
疑惑是因晉軍竟然沒有退往附近的土堡,依托堡壘休整作戰;輕蔑的則是因他對自己手下的黑狼勇士有著十足的信心,他們正常情況下都能戰勝兩到三倍的大晉騎軍,何況這個時候,他的黑狼勇士們已經養精蓄銳了將近一日。
孛兒只斤·阿札失里稍作凝思,就果斷下令:“不能給他們修養的時間,這次就以我的三千王帳軍為中軍!兩翼展開,中央突破。我給所有人二百個呼吸時間休息,二百個呼吸之后就吹響戰號!”
他旁邊的弟弟孛兒只斤·合撒兒卻微微搖頭,語含著幾分嘲諷:“為了也先的王圖霸業,兄長你這未免也太拼命了。難道你真想讓那個綽羅斯的家伙取代我們孛兒只斤,成為草原之主?”
阿札失里卻神色淡然:“那又如何?反正這草原之主再怎么樣也輪不到我們家。只需有人能擊退晉軍,讓我兀良哈部不用再承受昔日的恥辱,那么誰當大汗都可以。
你可知如今晉人在草原上做什么?他們攻占草原之后,沒有禮待我族的貴人。而是殘忍的將他們殺死,然后將他們的牛羊分給那些牧民——”
就在這個時候,阿札失里的神色微楞,發現對面的晉軍騎馬,此時竟轟然而動。兩萬余騎軍展開了三里余長的寬闊戰線,主動向他們沖擊過來。
兀良哈汗孛兒只斤·阿札失里一陣發呆,然后哈哈大笑:“這群晉人,他以為我們讓出了烏蘭巴托,是怕了他們嗎?給我吹起號角,傳告所有兒郎,現在起放開韁繩,讓他們控制馬速,開兩次弓后再全速突擊!”
隨著蒼涼的號角聲傳遍戰場,所有的蒙兀騎士也是紛紛策馬向前。
他們遵循著自家汗亡的指令,一開始策馬緩緩而行,沿途中張弓兩次,潑灑出密集箭雨。
不過這效果不彰,晉軍將領經驗豐富,沿途中連續兩次加快了馬速,甩開了絕大多數箭支。
這兩輪齊射,只是令晉軍的陣列稍稍混亂。
這個時候,他們彼此間距離已不到二十丈,彼此間已經可以看清楚對方的面容。
而就在所有蒙兀騎士都紛紛收起弓箭,開始全力奔馳的時候。他們卻看見對方的大晉將士竟然沒有拔刀,而是抬起了一個古怪器物,遙指著他們。
阿札失里被眾多王帳親軍眾星拱衛般的護在騎陣中,他望見這一幕不禁錯愕,心想這些晉人到底是在搞什么鬼?
而下一瞬,阿札失里就聽見一陣‘砰砰’的震鳴聲響,整條戰線上瞬時硝煙四起!
也在這一瞬,前方無數的蒙兀勇士驀然間跌落馬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