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子圖依舊是前日的百子圖,但是其中建筑格式已然大改。倘若有人在圖中昏睡了兩日后醒來,此時不免疑神疑鬼,不知身在何處。
每一幅百子圖中陳列寶物的百座玉臺、以及相對應的玉瓶均已消失不見。最中間的四圖連成一片,為十八道金玉拱欄遮掩。金玉交錯的立柱,隱隱可見陣法勾連的痕跡。圍出來的方方正正的大塊空地中,起了一座三層八角高臺。臺正中有一三尺有余的中空圓柱形柜案,到似乎是五六人合抱的老樹削成。高臺兩側,各有一質樸的長案,分列四張藤椅。
圍繞中心四圖的十二幅圖,被改造成內里半通、外觀卻檐瓦交錯的封閉包間。這包間可不是前日那屏風相隔的簡易包間可比,軒檻蔓延,寶石鏤窗,草木繚繞吐榮,糾纏在墻身立柱之上。華麗如此,還只是每一座包間相隔的外墻而已。每一座包間內面積之大,不下于一套五進的院落。
最外圍的八十四幅百子圖,那就俱是清一色的簡易包間模式了。說是簡易,依舊比前日的隔間大了兩三倍。每一座包間之內,均有四張座席,一方香爐,一件奇形異狀的法器,以及酒水茶盞諸物。
這一番改造,顯然是為了今日的“品珍會”正會準備的。
用兵之法講究有奇有正。如果說“品珍會”的前會“掣簽會”、后會“博識會”,乃至正會附加的第二場的“莫言會”均屬奇兵,那么今日“品珍會”的正會主場,那就是毫無疑問的堂堂正正之師了。
如掣簽會這等構思,可謂極具特色,為中曲島之市和品珍會招徠人氣立下汗馬功勞。但若是叫好不叫座也是無用的,最終要兌現利益的大頭,還是要著落在品珍會的正會上。品珍會正會和各處交易會形式相同,都是價高者得的競拍模式。這是理所當然的利益最大化的辦法。
這種模式生命力萬古不絕,那是自有其理,沒有改弦易轍的必要。
歸無咎今日來的極早,在百子圖中晃悠了一圈,發現還沒有幾個人影。略一思忖,跳出圈外,立在一個距離會場五六里外的距離暗暗觀察陸續來此的修士。
過了大約半個時辰,人影漸密,蜂擁而入。
歸無咎心中微微一笑,人的氣質風采,果然是難以輕易掩蓋的。
每年品珍會前一月,四處破浪錐發舟港都是雙舟齊發。多載一批專程為品珍會前來的各處修士。其中外州大派的元嬰真人也不在少數。抵達之日,正是品珍會正會的前一日也就是昨日。品珍會能夠得享四州一海第一交易會的盛名,果然并非虛至。
眼前這些陸陸續續進入百子圖中的修士,哪些是手持重金、千里迢迢趕赴此地的有身份、有所求者;哪些是煉化雜玉的散修前來看個熱鬧。觀其衣著神態,氣質風采,一眼就能判斷個八九不離十。
這時一人調轉遁光,朝著歸無咎的方向疾馳而來。他氣息外放,清楚明白是一位金丹一重境修士。
歸無咎仔細辨認,確信自己并不認識此人。不過此處距離百子圖不過十余里的距離,也不擔心什么人有不軌之心。但歸無咎還是拿出一以貫之的小心謹慎態度,振作精神,袖中符箓升起,靜候此人說明來意。
唯有實力才是最可靠的,寄望于想當然,可是獨行之大忌。
這人三四個呼吸功夫就來到歸無咎面前。他尖嘴猴腮,一襲再尋常不過的麻布麻鞋,頭上扎一根寸許寬的青帶,不倫不類。拱了拱手,擠出三四分笑容,竟現出幾分諂媚之意,拱手道:“貴客有禮了。中曲島上靈形修士,可都是非同小可的人物。不過閣下可稍微來遲了些。再晚上半個時辰,余玄宗、玉京門等派的人便要至了。”
荒海中的金丹散修,身份和名門大派弟子固然不能比。但論心性多半也是狠辣老練的人物,就算是被歸無咎殺死的火云道人等二人,也不例外。而眼前這人卻氣質迥異,一副市儈模樣。歸無咎皺眉道:“有什么說法?”
這尖臉修士連忙道:“還是老規矩,一百取一。”說完抬頭瞥了歸無咎一眼。這一簡單的動作,但歸無咎卻很是敏感。這明顯把自己置身于靈形修士之下了,滑稽得很。
歸無咎眉頭一皺,并不答話。
這人卻以為是歸無咎嫌棄他相貌猥瑣,辦事并不牢靠。咳了兩聲,催促道:“時候不早了,快些交割吧。你們手中必定是有攝拿修士氣機的寶物的,除非我活的不耐煩了,否則還怕我跑了不成?”
停頓了一會,又道:“再說我們“第七行”做這等買賣已有數十載,還沒有一件卷走客人財物逃跑的先例,總也算積累了一些信譽的。拍賣何物,最高價位追到多少,事后在何處交割,都請交代明白。還有就是將精玉交給在下。”
歸無咎這才想起一樁異聞,明白過來原委。想必是自己所站立之處,有些誤會。袖中隨手掏出一盒五行精玉丟給那猥瑣修士:“你找錯人了。看在你巴巴的跑過來的份上,給你一盒五行精玉作為補償,休要再來羅唣。”
說完調轉遁光馳近百子圖正門方向。留下那目瞪口呆的猥瑣修士。
若非不久前聽衛正星說起此事,歸無咎也不明其中原委。
入荒海至今,歸無咎已經不止一次的感受到,論心思密,功夫深,手段老,余玄宗確實要在其余幾家之上。這品珍會正會又是一例。
隨著品珍會影響力漸漸擴大,與會者幾乎包括了四州一海所有的一二等勢力。余玄宗卻敏銳的發現,這其中是有文章可做的。
無論是一人還是一派,所行拍賣競價之事其實可以分為兩種:一為陰,一為陽。
所謂“陽”,是指競價行為光明正大,坦坦蕩蕩。“陰”自然含義相反。有些時候,競價之人的身份就是見不得光的;譬如“紅衣會”中通過劫掠積累了大量財富的“散修”。又或者出現在拍賣場上的物品很是棘手,任是誰都不便以公開身份購買,否則難免留下首尾。
甚至于某些特殊情況下,購買之人沒有問題,所購之物也來路干凈;但是只要你公開選擇了某物,二者相結合,總會暴露一些信息,給有心人一些線索。
盡管不愿意暴露身份的修士,往往會穿戴隔絕神識探查的斗笠、面紗前來。但這種最低等防御措施只能防備同行之人的窺探。如果余玄宗做了什么手腳,在百子圖內,尤其是包間之內暗藏了攝取氣機、窺探法力流轉的寶物,那就決計難以防備。盡管,沒有證據證明余玄宗確實這么做了。
但是事實上,余玄宗真的這么做了。對于余玄宗而言,一切都要服從于大勢!
什么是大勢?
優先度最高的自然是余玄宗掌門韓安世制定的、類似于屯田的羈縻之策,強化對荒海的掌控,為余玄宗率先突破五行雜玉奠定基礎;其次便是知己知彼,在強大自身的同時對潛在的對手精確把握。于此相比,品珍會上一成抽水的利潤其實并不足道。每一年的品珍會,都是余玄宗一巨大的信息來源。
余玄宗敢做此事自然有幾分底氣,百子圖中暗藏的被動偵察的寶物,原理和地脈賦形珠有幾分相似,一般手段根本不可能發現。更何況此處并非孤立的島嶼,而是群流雜處之所。僅有的數種微妙的探查手段,也可能因干擾過多而無法奏效。
當然,隱匿身份來參與此會的,自然不全是傻子。盡管沒人能抓了余玄宗現形,但他們做事之前,自然要策劃完全,不會把希望寄托在余玄宗的信譽上。最穩妥的方法,無過于正主從頭到尾都不接近百子圖。整個拍賣過程,全部委托他人完成。
此處金丹散修有做慣了這個生意的,甚至成立了專門組織,方才招上歸無咎的那人所言的“第七行”便是此類。那人明顯是把歸無咎當成了委托拍賣之人。
這時,不遠處一群衣冠顯赫、祥云縱橫的人影,浩浩蕩蕩朝著百子圖正門迎來。其余勢單力薄的人影,見到這一群人,無不遠遠讓開。歸無咎正思考是否與之同行。這一行人中的當頭一個,似乎眼尖的很,遙遙拱手致意。歸無咎也不能假作不知,起身迎了上去。
這一行人前列七人,竟是有三個熟面孔。正是破滅盟張舜府,余玄宗那宗姓老者,名為宗方驊;以及那神秘魔修裴鴻平。另外四人一個紫袍老者,一個素服中年。一個長發披身的黑袍修士,氣質與裴鴻平相近。最后一人卻是個頭挽凌云髻、華服廣袖的女子。這四人和張舜府、宗方驊氣機勾連相融,并無絲毫不諧之處,透露出一股玉潤流銀的祥和之兆。
原來這第一列七人,除了裴鴻平之外,竟然全部都是元嬰修為。也難怪那些散修輩避之不及了。
緊跟在這七人身后的另有五六個年輕面孔。歸無咎相識的亦有二人,正是前幾日起了齟齬的玉京門沙子風,和那位靦腆少女謝玉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