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元”又道:“看破玄機倒也罷了。更難得的是你竟然敢于以身試法。你有沒有想過,萬一你所料有誤,不死也要送半條命?”
此刻的“元元”侃侃而談,一臉嚴肅認真,和那個獨自站立在竹竿上玩耍的怪客相比,可謂霄壤之別。
歸無咎不以為意道:“風險當然很大。不過,若沒有絕對的自信,失敗早晚會到來,也不差這一時半刻。”
元元笑道:“有趣。”
交手的電光火石之間,歸無咎從第一、第二、第六擊中,發現了蛛絲馬跡。
第一式交手,歸無咎只能說狀態平平,雖然竭力抵擋,但其實并未能夠發揮出自己的全部實力。
第二式時,歸無咎調整迅速,精神之充沛、丹力之調用,可謂無所不用其極,這一掌的威力有了明顯的提升。
三、四、五擊略過不提,到了第六式,歸無咎一面正面迎敵,暗中卻調用一枚四重境金丹精蘊,使出“空蘊念劍”神通。滿擬以此削弱“元元”實力后,再在力量上戰而勝之。
但是這前后三重變化,完全失敗。
若說是“空蘊念劍”失效,可“元元”一瞬間的反應,明顯是受到此術的影響。
更神奇的是,歸無咎手段不同,力有大小,但每一擊和“元元”的差距卻離奇的穩定,精確。
再加上此人力量之充盈、速度之迅捷,儼然臻至同等修為中極限。然而這等高明境界,又怎么會力分兩截,難以貫穿合一?
冷靜分析,最有可能的結果。“元元”力分二段的拳術,第一段拳力乃是完全抵消敵之來力,敵大則我大,敵小則我小,無不如意;而第二段拳力,乃是一段極小的增幅與余波,借此步步蠶食。
若歸無咎未曾識破這一點,即便調用再多的虛丹丹力,結果依舊不會有絲毫變化。不但不能克敵制勝,多半還要被其識破自己丹力的異常。
想到此處,歸無咎也是心有余悸。
道理很明白,這等隨敵適應、力分兩截的法門,與其說是一種斗戰神通,不如說是測量對手深淺的手段。此術若要無往不利,總是以自身實力上限遠遠超過對手為前提。
作出判斷之后,歸無咎最后一掌只使出三成力,驗證對否。盡管這個舉動極為冒險,但歸無咎心中卻有一種直覺:眼前這位,與其說是“對手”,不如說更像是“考官”,只等著自己給出準確的答案。
當“元元”將“天高三尺”之名說出,循名責實,歸無咎已知所料無誤。
二人相對無言。
終于,“元元”又道:“你還有什么要說的么?”其聲飄忽不定,似乎別有玩味之意。
歸無咎平視其目光,自信道:“我猜,閣下在等待第二個答案。”
“元元”目露奇光道:“哦?”
歸無咎并未作答。
歸無咎是用行動做出了回答!
歸無咎動了!
如果說“元元”是勢如猛虎,那么歸無咎便是矯捷如豹。足下一踏,早已撲在近前,疾風當面,殘影飄飄。
歸無咎以勁裝負劍之姿,一拳既出、打破青山的氣勢,足以和“元元”先前的七拳攻勢難分軒輊!
冷箭般的一擊,霸道凌厲,蒼莽古拙,盡得“力”道三昧。
這可不是以“擒龍伏虎拳”的手法迎敵,而是完全自由發揮,和“元元”返璞歸真的拳術神通一般,天馬行空縱其變化,帶著歸無咎濃烈的個人色彩。
先前一戰,歸無咎雖在最后關頭看破玄妙,但連接七拳落在下風,此刻若不能盡騁其懷,到底、意難平。
“元元”大喝道:“好!”
只不過他這個“好”字剛剛出口,二人雙拳相交,響聲如雷,已有足足二十四招!
剛才“元元”主動進攻的過程中,他出手的速度固然已經達到同境界極限,但上一拳與下一拳并非連貫無隙,總要稍稍停頓片刻。不知是其功法所致,還是刻意為之。
若非有這一絲喘息之機,歸無咎只怕三四式間就要難以抵擋。
而現在兩人的交手,拳掌連發如狂風席卷,熔漿掠地,先與后、上與下,完全水乳交融。兩只人形時而翻飛不定,時而纏成亂麻,瞻之在東,忽焉在西,黏成陣陣虛影。
奇妙的是,元元“天高三尺”的之術竟未生效,歸無咎與“元元”二人,居然斗了個平分秋色。
歸無咎見自己猜測無誤,此刻“元元”掌心中傳來之力果然只有“第一段”,后續之力已經徹底消失。歡喜之余,不由得長嘯出聲。
在分析出“元元”所用秘法“天高三尺”的玄機后,另一個問題也迎刃而解,這便是此術的破解之法。
“元元”來歷歸無咎并不知曉,總之并非幽寰宗真傳弟子。先前蕭、張同門中途前來,引見此人并傳遞消息,明白無誤的告知眾人:讓“元元”參與小會,正是幽寰宗上層的意思。
以此人“天高三尺”的神通,和任何對手交戰,不論對手強弱,都必定穩定地以相同優勢獲勝。既然如此,這比斗還有什么意義?
但既然幽寰宗遣此人邀斗,必定有可斗之理。
果然,環顧斗戰前后的全部細節,答案也水落石出。
“元元”其人,除卻雙耳、雙眼較常人為大,下巴略尖之外,更有一異常之處:此人雙肩之后七寸,各有一雞蛋大小的凸起,不知是骨是肉。
先前,感覺到那青袍人的關注之后,歸無咎能夠及時抵擋“元元”暴起突襲的第一擊,正因“元元”出手之前后背凸起處有一個顫動的動作,和青袍人的神意完全同步,這其中的關聯引起歸無咎的警覺。
此后每一擊的間隙,“元元”雙肩之后無一例外構成相同的顫動,以至于七招拳法不能無隙相連。
歸無咎猜想,“天高三尺”的“二段”之力若想發動,必定是和他肩后突出的骨肉息息相關。
如此看來豁然開朗,此術是以節奏減慢為代價換取力量的提升。嚴格的說,“元元”的戰力其實和他的任何對手都是完全相同的。這才是他這個特殊對手的“可戰之道”。
話雖如此,倘若對元元第一式先手沒有警覺,那么“天高三尺”第一擊得手之后,敵人勢必要忙于消解四肢筋骨的不適,優勢便會如雪球一般,不可逆轉的越滾越大。
破解之道,就是像現在的歸無咎一樣,趁著“元元”背后骨動之前,搶先出手!
短短片刻間,兩人已交手數千拳,歸無咎心中感應無誤,果然“元元”肩后突出之處來不及有絲毫變化。
斗戰之際,既要攀登力量與速度的極致,又要將對手的一切細節如鏡觀照、無一逸漏,唯有如歸無咎這般功行臻于圓滿極限之人方可做到。
由此看來,“天高三尺”之術的存在與破法,正是對對手道行高低、功法圓全與否的考驗。
此刻正在旁觀的尹九疇、蕭天石、莫清和等人,無不目眩神馳。無論是歸無咎還是“元元”,每一擊的威力顯然都達到了同境界的最高峰,比明選烈的乾坤一擊似乎也只有一線之差。但這樣的肉搏交手,雙方已經互相轟擊了上千拳。
少頃。“元元”大笑道:“夠了,夠了。你果然看穿了‘天高三尺’的破綻。三千拳,夠了!”
歸無咎拳勢依舊,但臉上卻莫名現出喜怒悲愁,五味雜陳。
其心其神,如琴弦忽然撥動:夠了?夠了嗎?
馳騁自在心,奮擊三千合,他此時的拳腳,身軀,精神,無不舒展到極致、快意到極致。
歸無咎感到,他的心“碎”了。由一塊冰晶雕琢,完美無瑕的死物,轟然破碎,化作冰屑,化作流水,化作一汪清泉,化作一片碧淵。隨后一條白龍從這碧淵中沖天而起,打破靜寂,翱翔于九天之上!
荒海百年,歸無咎用心縝密,事事謀定而動。縱有生死門中對陣裴鴻平時果斷兼修魔道,撞上星月門圍剿后恣意搏殺,看似不乏慷慨激昂,其實也不過是形勢所迫。
此次紅云小會,九宗英杰齊聚一堂。四百年后之對手,至少半數在此。歸無咎自然對其極為重視。
圍繞此會,歸無咎思慮既詳,所謀也深,應變亦佳,更有元玉精斛這道絕對底牌,是以連戰連捷,無往不利。
可是仔細思量,他所獲實利雖多,連至善玄種和辰陽劍山《觀法圖》也為其所得。但在道法之上,玉石相攻之下,卻并未有一絲直接的、顯而易見的觸動。
以歸無咎在諸人之上的閱歷和資質,更兼所走的“天人立地根”這等以兼收博取為長的道路,似乎并不該如此。
于謀算用心過深,喧賓奪主,反而掩蓋了道途本真。
現在和“元元”的這一戰,沒有雜念,沒有算計,至真,至純,和前六戰截然不同。這讓歸無咎感受到了久違的關于“道”的歡喜與感動。
歸無咎的“心”碎了;但是他的“道心”活了。
心化為龍,撞破青天。
三千拳,夠了嗎?
不夠!
“不夠!”
隨著這一聲怒吼,歸無咎似乎和心中象征著“道”之活力的真龍意象合而為一,化拳為掌,擊出一式。
蘊前所未有之奇的一式!
先前,歸無咎和“元元”的每一拳每一掌,都是霸烈絕倫、猶如泰山壓頂;可是這一掌,卻似春風煦物,秋月沉浮,霸氣盡消時,唯余余霞成綺,空明洗練。
“元元”臉色變了。
歸無咎這一掌力量徹底內斂,所能見者,唯有“精純”與“超越”。
更重要的是,以他“天高三尺”的秘法,竟不能衡量出這一擊之力的強弱。
稍微遲疑,“元元”決定維持前三千拳的力量,以不變應萬變。
一拳迎上!
拳掌相交。
瞬息之后,伴隨著一聲突如其來的巨響,一道白色的影子倒飛而出,摔落在數百丈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