歸無咎略一思忖,指尖米粒大小的一點清氣彈出,正點在云歸海的額頭上。
云歸海只覺頭腦一陣天旋地轉,暈暈沉沉,幾乎不省人事;但是靈臺之中又有一絲光明未泯。俄而神意中突如其來的酥麻感一閃而逝,諸般異感旋起旋滅,六識重又清明。
這是歸無咎所用的一道感惑人心的幻術。只一瞬間的功夫,便能將旁人眼前所見所感抓取一瞬。
似云歸海、南門芊這般方才入道的弟子,功行尚淺,尚不需要諸如“魔染”或辰陽劍山“心劍”一般最上乘的神通來對付。歸無咎只以往昔戰斗中隨意攫取的一門小術,便輕易得手。
牛刀小試,歸無咎眉頭一皺。
在云歸海的視野之中,眼前那恢弘光幕內,歸無咎與陸乘文正交談如故,似乎連雙方所述之言語都被篡改,和三道讖言,三十六人正冊、副冊、又副冊排名相關的一切都被抹去痕跡。
至于二人身后,天清地朗。昏昏天幕之中異常扎眼的三十六人之圖卷,更是從來不曾存在過。
這與歸無咎所料一致。
再觀云歸海身旁南門芊的神色之細微。不必再試,歸無咎也知她必定與云歸海一般,并未得見“三十六子圖”。
而端坐在南門芊肩上的黃希音,靈透雙眸之中閃過光華,分明是把注意力集中在第一道畫卷前六個變幻無定的虛影之中,尤其是當中那個肩伏靈貍的少女,仿佛照見未來,心心相印。
她幼小的心靈中分明心有所感,只是尚未學會開口說話,故而以泣涕之聲代之。
陸乘文原本能否入得三十六人之榜,本也是兩可之數。若非歸無咎點破心結,就此振作。那么此人之命運,極有可能走上另外一條軌跡。如此一來,第三道錦囊不開,這三十六人之圖景也必定隱匿不現。
無緣之人,難見此圖畫中同道中人。
這一層道理,即便不經由眼前親眼驗證,歸無咎也早知必當如此。可是眼前云歸海、南門芊、黃希音三人的不同反應,卻讓歸無咎生出一個想法。
當年在越衡宗內時,自己袖藏無名墨珠,就連身為近道大能的端木臨以神通仔細探查,也未能發覺。
但那是純粹的歸無咎獨有之秘,與今日不同。
黃希音的表現卻給歸無咎提了個醒,以祖庭、隱宗為代表的本土人道文明中,必定會有陸乘文之外的第三、第四個名額。
歸無咎心意鋒銳,剖芒析毫。這一道假設頗有關礙,不得不驗證一番。
伸手一揮,兩幅照影石中之景象,驀然靜止。
云歸海、南門芊二人正看得津津有味。此刻二人腦海之中,歸無咎與陸乘文的對話雖然與真實之景迥異,完全是憑空產生的幻景。但是二人之對白依舊妙含玄理,似乎此言出自二人之口,正合乎雙方身份見識。
這景象驟然停滯,云歸海、南門芊都是猛地一轉頭,眼巴巴的望向歸無咎。心中狐疑,莫非是畫卷之中接下來的談話涉及機密,歸無咎不愿旁人知曉。
歸無咎微微一笑,也不過多解釋,溫言道:“我畫一幅圖出來。你二人看仔細了。”
修長白皙的手指伸出,指尖丹氣似是細沙,似是玄霧,反復變化,最終依存其性,仿佛成為七彩繽紛的燃料,在空中依次第無中生有,凝成人像。
轉瞬間,三十六道人影成形。
云歸海甚是機敏,眼珠一轉。當即連連拍手,指著第一列靠前的人影道:“這是你自己……我知道了,這一幅是你的自畫像。”
南門芊不甘示弱,挺起胸膛,正要分說。只是她旋即想到了什么,目光狡黠的一閃爍,重又緘口不言。
三十六圖像中除了歸無咎之外,南門芊分明還識得“青羽夜鐘”阮文琴、“九重樓”御孤乘二人。只是關于黃陽界中的來歷,歸無咎早已教得他們一套說辭。想到這一點,南門芊把到了嘴邊的話又吞咽回去。
云歸海歪著頭想了一想,探了探脖子問道:“莫非這些和你一般厲害的人物?”心中卻極為驚疑,若是普天之下歸無咎這一流的人物竟有三十六人之多,那也過于駭人聽聞了。
南門芊聰敏巧思不亞于云歸海,眉頭一皺。連忙道:“不對。前六人中,另外五人或許和歸無咎差不多。其余三十人,恐怕要弱上一籌。”
歸無咎笑而不答。
只是這隱隱擔憂的結局,竟果真料中,倒讓歸無咎生出幾分不可捉摸之感。
很明顯,歸無咎所繪之圖案,正是照影圖形中的“三十六子圖”。
無論是當日的真實情境還是現在的照影圖形。非是身在其列者,決計無法窺伺圖中異景。這也保證了此圖和三十六人之名單,并無無意泄露的風險。
可是歸無咎此刻卻證明。若是當局中人有意向旁人泄露,此事依舊有擴散出去的可能性。
歸無咎雙目一瞇,這卻有幾分門道了。
在黃希音哭鬧的一瞬間,云歸海二人卻面色如常。歸無咎已大約猜到,是三人緣分不同,圖卷中所見有異的緣故。
當時,歸無咎心中立時生出一個念頭,若是讓云歸海、南門芊見到眼前這小娃娃終于成長為不亞于歸無咎的絕代道種,對于二人而言未必不是一種鼓舞激勵。
但是這個念頭甫一產生,隨即被打消。因為這三十六道人像,顯然是非局外人所能知曉的機密。眼下云歸海二人不能窺見照影留形,那么就算是歸無咎自己輾轉復述之,自然依舊無法成功。
只是歸無咎心弦一動,忽然感到其中似乎有幾分錯漏。
因為。若是此圖之中的信息果然是潛通造化、遮掩天機一流的存在,那么自己應當連“將此事轉述于云歸海二人”這個念頭都不會產生。
歸無咎畢竟道緣機敏,細細品味,立刻察覺出不對來。
原來,方才自己這“將此事轉述二人、激勵后學”的念頭似乎誕生的有些奇怪,好似心芽萌發,一粒并不存在的種子,反而開花結果。
冥冥之中一種力量,有意無意的推動自己,要將三十六人之圖卷,有針對性的擴散。
盡管窺破了這道若有若無的線索。但是歸無咎最終還是決意以實證為準。現在眼前事實證明,這道三十六子圖卷,雖然常人無緣得見,但是卻并不阻止卷內之人主動對外傳播。這一重矛盾,與遮掩深藏的天機演化截然不同。
云歸海、南門芊面面相覷。
歸無咎做了這樣一幅圖卷,二人本擬是他對自己有甚教導指點,抑或是傳之以一道秘法。不想此刻歸無咎面色鄭重,緩緩踱步。
二人雖心中狐疑,也不敢驚擾。
洞府之中甚是寬闊,歸無咎來回踱步兩圈,旋又坐下,舉起一杯清茶一飲而盡。
那“念頭”的突兀與不諧,哪怕是換作一個三相之資與歸無咎旗鼓相當的曠世天才,恐怕也未必能夠發覺。
但是歸無咎曾有意外機緣不說,所持“天人立地根”之法門錘煉“空蘊念劍”既久,這一神通更以“主敬存誠”為宗旨,專攻心意之圓全自足。
不止如此,他短短百余年道途經歷,卻幾經大起大落,涉世之深,遠非垂拱九重的尋常的天之驕子所能比。
因此歸無咎于情義之變中行藏用舍、升降起伏之細膩處,幾乎到了返璞歸真的地步。故而那念頭有一絲不純,終究被揪了出來。
由此可見,那贈與陸乘文三道錦囊之人,所言之“有緣相贈”云云,恐怕盡是托詞。
這背后,分明是有一雙看不見的手,意圖操控這一切。
片刻之后,歸無咎考慮周詳。
此事雖非如生死之斗一般迫在眉睫,但所帶來的后果和影響之深遠,只怕是難以估量,絲毫不亞于當日在藏象宗,杜明倫對歸無咎講述紫薇大世界之密所帶來的的震撼。
依照歸無咎原初的計劃,在本土人道文明完成斗法證道之偉業,最終還是選擇不著痕跡的退場為佳。他道途之中的最終要的關口,依舊是近四百年之后的真君法會。
本土人道文明之中。無論是道宗祖庭還是隱宗聯盟,對于身為天外來客九大上宗的存在似乎所知極少。在其等的認知之中,本土文明的五大修道序列,加上妖魔之屬,就是整個大世界的全部。
可是現在,歸無咎已經大致預感到,這一涇渭分明、各自安好的局面恐怕不用過多久就會被打破。整個紫微大世界,這座舞臺的全部俊才,終不免要聚攏,收緊,相會,碰撞。
道理是明擺著的,他可不會認為自己窺破心弦異動,那背后的大手就沒有其余后手了。
別的不說,銓道會發起之人的每一戰,都是由他對手提交,要經過各隱宗執掌過目的。
歸無咎大約已經看到了此事的軌跡。
陸乘文生性內斂,恐怕不會主動宣揚;但是他手中同樣有一份照影石,而七十七家隱宗,得列入榜的恐怕也非止陸乘文一人。
待陸乘文將此上呈門中天玄上真,周覽各派的過程中,為另一位榜上有名之人窺破玄機——一如方才黃希音所做的一般——就是這一道秘密大白于天下之時。
到那時,一一比對名額。歸無咎自家的身份有可能遭到動搖姑且不談。若是發覺自以為占天下道術之半的隱宗聯盟,入此界英杰前三十六位名次的,不過寥寥三四人、二三人。其余排名靠前者,盡是一些匪夷所思、不明來歷之輩。
在各位天玄上真甚至隱世不出的人劫道尊心中,不知會引發怎樣的一場劇烈動蕩?
這大世界棋盤的走向,也將愈發撲朔迷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