歸無咎思索良久,心中暗道可惜。
“嵐”的資質底蘊,雖然較范移星輩高出一籌,但是較之《三十六子圖》中的人物,畢竟還差了一線。
這一線之差,不是差在天資,也不是差在心性。
如“嵐”這般謹守內斂藏鋒、順流觀景,不入爭局的人物,固然極為罕見。但是并不能說一定是他進取之心不足。須知人稟天性,各自俱足,只要能夠將自己的理念融匯貫穿,自圓其說便可,原也不能強求一致。
這一籌的差距,是差在道藏之根基,立身之大本。
歸無咎敢斷言,若是“嵐”出身于九宗序列,必定能夠入得第一等三十六人的門墻。這一法門中所見之偏,也必然得以糾正。
想到這里,歸無咎豁然捕捉到一點:陸乘文他已然打過交道,的確可見背后隱隱約約有一道力量推波助瀾。那么其余三位本土文明的俊杰,包括荀申和祖庭的兩位,也同樣未必是純粹的本土土壤長成。
摒棄雜念,歸無咎四指微屈,“山河萬里”已在掌中。
光華泛起,清光凌冽,似一道弧電當空浮漾漂泊,又像是清風托舉著深秋落葉,如卷似刺,了無形跡。
以劍中精義而論,這一劍并非歸無咎自“念劍演化圖”而生的核心劍術,而是取法于黃陽界劍墟中“萬劍備我”之意蘊。
這一劍意最善消殺有形屏障、法寶外物固然不假。但此術到底取法未久,歸無咎也只是略窺堂奧而已。以威力而論,遠遠不及鑄成道基的正宗神通。
歸無咎之所以使用這一式,乃是刻意為之。不但是今日之斗,日后每一場相斗,但凡在旁人耳目之下,歸無咎皆會以基于本土空蘊念劍中的家數起手。
歸無咎自家道途所逐步成就的“空蘊念劍”,與古空蘊念劍之間確實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系,割舍不斷。那么歸無咎在斗法的過程中逐漸變化,乃至最終全力出手,整個過程都是足以令人信服的,沒有任何割裂的痕跡。
即便是在道尊大能看來,歸無咎的神通法訣,也是以本土仙道文明的資糧為底蘊;總是歸無咎又有奇緣,將舊有神通推陳出新,演化到前所未有的新高度。
正面碰撞。
這一劍之威,在金丹修士的眼界已是駭人聽聞,即便是《三十六子圖》中的俊杰,也要大為震動。但是對于歸無咎而言,這只是他最低意義上的“全力出手”罷了——尚未動用金丹、魔丹三位一體手段之前的“全力出手”。
以“嵐”元嬰巔峰的修為,這一劍還不放在眼中。
果然,此劍斬在五色迷離的氣罩之上,只留下一道三寸長短、發絲粗細的裂縫。這道裂縫不過存在了眨眼間的功夫,立刻消弭不見。
第二劍……
第三劍……
每出一劍,歸無咎劍意之中的魔丹之力和真寶金丹俱在悄無聲息的運轉加持,以每劍十分之一的增幅強化威能。
到了第三十劍上,歸無咎已然將“三位一體”的力量徹底調動,一舉手抬足皆是相當于金丹極限三倍的丹氣恣肆。
劍如匹練,奔涌縱橫。
此劍擊在“嵐”的護身神通氣罩“含苞未放”之上,每一劍斬過,俱留下一道尺許長短、深盈數寸的口子,或直或斜,或縱或橫,似乎在一枚瓜果上被刀片削成片片傷痕。
在“嵐”看來,此刻歸無咎的劍意威能,已經超乎自己想象之外。
歸無咎此前數戰的畫影圖形,均在一日之內傳達各宗真傳手中。故而“嵐”本以為自己對于歸無咎的功行境界已經有了清晰的認識。
但此刻真正交手,才覺出歸無咎這代表道途極境的標桿,比自己的預想還要高出三尺!
但是,這份驚嘆,依舊是站立在“歸無咎是一金丹境修士”的前提上而言的。以他元嬰極限的修為,眼前冷冽如泓的劍光,依舊未能夠對他造成壓力。
看似歸無咎的劍氣神通已經能夠剖破氣罩數寸深。但是“含苞待放”神通,可不是一層薄薄的氣膜,而是近似一只實心球體!
一只徑長丈許的實心球。
更有甚者,此刻“嵐”一身元氣三分,三種神通的基本元素交互連結,自有增益。“氣罩”上創口的恢復速度,全未受到任何影響。
躲藏在光罩之內,雖然視野受阻,但是“嵐”的感知之能卻更勝于常時。“含苞未放”神通的三種根基每一次相激相融,都是在結成明鏡映照內外,仿佛無數縮微的“心返”大陣映攝于心。
“嵐”感應分明。即便歸無咎丹力磅礴至無窮無盡,只要每一劍之力的上限不再增長,那么哪怕是再斬出千劍萬劍,也無濟于事。
不止如此。“嵐”的道術亦已臻至圓整精微之境。此時他心中暗暗演算,已經推斷出歸無咎若要勝己,至少要將一身法力再增強八倍以上。
八倍……這絕無可能。
百余丈外。
歸無咎原本稍稍緊皺的眉頭,驀然舒展開來。
經歷了不知多少生死之間的搏殺,對于這等已經居于不敗之地的斗戰,歸無咎心中并無絲毫負擔。從容成就“丹中之嬰”后,自可穩操勝機。
但是歸無咎心中所憂的,正是“沒有負擔”這四個字。這意味著眼前一戰是完全沒有壓力的戰斗。在勝負關鍵之時一舉圓滿破境計劃,難以實現。
但是三十余劍試探性的攻擊,卻未歸無咎窺見玄機,解除了這道困惑,似乎看到了未來。
下一劍!
這一式劍光并不耀目,反倒似子夜之中,一抔清水返照明月,分外澄凈洗練。
除此之外,虛空之中,歸無咎周身數丈之外,一道道清氣,云霧,統攝于祥和中正的氣象,先如同密林之中支離破碎的細流汩汩流淌,最終聚流成河,愈來愈盛,形成一道規模極宏的磅礴瑞氣。
這清氣積聚至頂點時,似乎可見連歸無咎的身軀也在緩緩顫動,丹田之內有無盡強橫之力踴躍爆發。
云霧清洗,清氣流行,漸漸生出一道幻影,丈許高低,形容面目和歸無咎大致相若,只是看上去年輕了許多!
“嵐”面色微變。
這場景,看著新鮮,卻又有幾分熟悉。
“嵐”的思緒回轉,想到自己好像也曾經經歷了相似的處境。這是在……結嬰?
“嵐”眉頭一皺,似有幾分困惑。
歸無咎崇臺一會中所宣揚“元嬰無敵、金丹一式”的挑戰圣教祖庭的計劃,此刻于隱宗真傳之內人盡皆知。若是歸無咎此刻突破元嬰,是否意味著原先擬定的計劃有所改動?
此外。“嵐”之所以第一時間并未認出這是“結嬰”異象,更是應為此破境之景實在是有些寒酸了。
就以這元嬰化身而言,當年“嵐”成就元嬰之時所成就的元嬰金身,也要比這一具駭人耳目的多。
但是這些念頭都是一閃而逝,“含苞未放”神通守御之堅牢,卻并未因為心中稍有疑慮而放松半分。
兩道神通陡然接觸。“嵐”驚訝的發現,這一劍的威能只是較之先前稍強,絕非化丹成嬰之后可比。
不是結嬰。
劍氣消散,回頭望時,歸無咎立身之處,依舊有一道抱圓執中、統御周天的意蘊流動不休,似乎正是其人一身力量的主宰。
“抱丹成圓”。
這說明,歸無咎依舊是一位金丹修士。
歸無咎心中暗哂。
他此刻的確已經暗暗開始的“丹中之嬰”的演化過程,但是距離完法尚有一刻鐘的時間。
這道“結嬰異象”,乃是他運使魔道模擬氣機之法門,以“古空蘊念劍”的氣象為本體,以“丹嬰之間”棄絕靈性的純明氣機為倚傍,顯化而成的一道障眼法。
在外人看來,這似乎是一種較為粗糙的模擬嬰變之法門,當中氣機變化也不脫于本土人道文明中的神通藩籬。
過渡,鋪墊,只為瞞天過海。
第二劍!
第三劍!
從這一劍開始,每一劍出,必定伴隨化丹成嬰之異象。無論是將來的旁觀之人,還是此時身在局中的“嵐”本人,都不難注意到,這異象愈來愈逼真,愈來愈接近真正的結嬰氣象。
自然,每一劍的威力,也在逐漸提升。
第四劍!
第五劍!
第八劍!
然而,每一劍的威力固然不斷上升,但是距離八倍的程度還相差極遠。“嵐”默默調運法力,調和“含苞未放”之術的守御完全,一切都胸有成竹,從容不迫。
可是又接了五六劍,“嵐”卻漸漸感到幾分不對味了。
“含苞未放”之法,乃是“嵐”在“三元一指”神通之中獨出機杼,開辟了一道隱世桃源。其防御之能,調用一身法力兼濟六合,包容成圓,可拒所見一切鋒芒,堪稱是一門道與心合、心與意合的得意神通,無愧于歸無咎“法如其人”的贊譽。
但現在“嵐”現在卻覺察出不安定的因素。
此刻隨著歸無咎每一劍的威力漸長,這球形氣罩中每一絲元氣排布愈發精密,運轉之間互為犄角的同時,又暗藏反擊之力。好似一根彈簧,你將它壓得愈深,它積蓄的反彈也就愈足。
正是這“反擊”之力,反而成了不安定的根源。
因為這等若是自己的一身法力為歸無咎的攻勢調動了,一旦這反彈之力被壓榨到極限,雙方難免于強分勝負的結局!
“嵐”一心只求保守不失,自然不愿意此事發生。于是雙掌并攏,神通默運。將一身氣機法力重新調和,散去其中防守反擊的道理,只求守一個堅如磐石。
第十六劍,至!
一道新月之弧斜斜斬過。
“嗤”地一聲,球形氣罩之上立刻多出一條二尺長短的口子,深度也接近半尺。不僅如此,整個“含苞未放”的氣罩之形竟然也顫了一顫,幾乎有形態不穩的跡象。
“嵐”心中大驚。
這一劍的威能,較之上一劍強的極為有限,但是結果卻是霄壤之別。原本固若金湯的“含苞未放”氣罩,此刻竟如紙糊的一般搖搖欲墜。
一剎那間,無數念頭在“嵐”的腦海中閃過。以他天資之高,瞬間撥開迷霧,明白究竟。
這自然是他臨機變陣,改變了“含苞未放”神通意境的緣故。
在構筑這一門神通時,“嵐”采納萬法,不拘于俗。至于具體的法則精微之處,并未能夠徹底勘破玄機。
譬如一位泥瓦匠砌筑一面磚墻。整個施工的過程固然是繩準墻直,毫無差錯。但是對于每一塊磚是否堅牢,也未必能夠一一查看。
“嵐”創設“含苞未放”神通,其中繁復變化,都是行當然之法,順勢采擷,無有顧慮。他卻不曾發現,欲要實現最高強度的防御,到了一定程度之后,必定要蘊藏以攻為守、積蓄反擊的“道”與“理”。
蓄勢反擊,自然會有風險。
當然,此等情形通常不會顯現,唯有此術遭受較大壓力時,方才浮出水面。
剛剛“嵐”的作為,正是窺見了“蓄勢反擊”的風險,完全撤銷了這一道法之理,純粹以自身法力之厚作消極防御。
但是事實證明。反擊的風險固然被取消,但是如此一來,“絕對防御”也就不稱其為“絕對防御”。“含苞未放”之術,也由此威力大減,自廢武功。
這是本土文明的道法之缺,“嵐”在這一戰被歸無咎補上至關重要的一課,也是道法之中不可逆、不可違的根本道理:
道術相須。
法力之深,與道術之妙,完全是水漲船高、相生相隨的關系。尺有所短、寸有所長倒也罷了。若是想要完全舍棄一端,以另一端包打天下,便是緣木求魚,用功愈深,離之愈遠。
單單依靠法力雄厚,完全舍棄道術爭衡的“絕對防御”,其實如同海市蜃樓一般,并不存在。
“嵐”本以為自己做到了。
但是現在看來,此術中蘊藏的反擊之力才是撐起這一神通極限的脊梁,一旦抽取,精華頓失。
話說此神通之“嵐”親手發明。可是對于其中最深刻的道理,他也是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仿佛某一地的孩童,自然就會把當地語言掌握的熟極而流;但是這一門語言的語法規則,這孩童未必能說出個子丑寅卯來。
現在,“嵐”此刻對于這一道理的理解,終于深刻入骨,幾乎不下于任意一位九宗真傳。可是他此時卻無暇歡喜,連忙積蓄法力,重新將“含苞未放”調整成蘊含反擊之勢的圓滿形態。
可是歸無咎等的就是這個機會,一轉即逝的機會。他怎會輕易放過!
現在“嵐”的道理之缺已經補齊,錯過這一瞬,等“嵐”重新結成圓滿無暇的防御,必將迎來一場極為持久的爭衡。
這份緊迫與壓力,恰到好處!
以歸無咎為中心,彌漫整個小界,一時間元氣轟鳴,發表流行,其中雄闊涌烈,明瑞祥和,犬牙相錯,交織一道,端的繽紛萬狀,目不暇接。
數息之后,一朵五彩祥云之上。明燦燦,光爍爍,空明剔透的丈二金身巍然顯現。這一回,無論是大宗小派的修道中人,只要修為在元嬰境上,俱能一眼識出,這是結成元嬰的異象。
如此瑰偉雄奇,瑞彩瑩徹,當可知此人成就元嬰的品質極高,簡直稱得上驚世駭俗。
唯一可疑慮的是,尋常人成就元嬰之時,元嬰金身雖不若眼前這一座巨大,但都是一般無二的純金實體。而面前這一座,卻像是一道半透明的鏤空之形,美則美矣,卻顯得有些標新立異。
旁人永遠無法看見的是,此刻歸無咎“金丹”或云“全珠”之內,原本無形無相的虛丹,已經鑄成一道再凝實不過的金像。雖然此小小人像高不盈寸,但是麻雀雖小,五臟俱全,元嬰金身的一切妙韻真諦,無不俱足。
外間這座形同鏤空的丈二金像,正是此“丹中之嬰”的投影!
此刻整個小界為金光鋪灑,此處雖無山,無水,無云,無風,無一切色相。但是一旦被染成至純不二的金色世界之后,立刻變得雍容肅穆,不可逼視。
當中而立的歸無咎,一身黑袍上金光泛灑,晦暗不定,這異樣的顏色,不知是光明普照的神,又像是吞噬一切的魔。
就在“嵐”相顧惘然之時,前所未有的一劍,轟然刺下!
這是元嬰境的威能。
就在“含苞未放”神通重回圓滿的前一瞬,劍光落下,氣罩裂成兩半,三色元氣宛若洪流,崩散四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