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新整合黃陽宗為翼門,其中緣由,這就是歸無咎此次破境“元嬰”的重大意義所在了。
一位在深湖深海中潛水之人,他在水中的深度,由千丈百丈直至數十丈,數丈。距離水面愈近,自然所受壓力漸輕,目力所感知的光明也愈來愈足。由無盡黑暗,到波光粼粼。
但是,只要你并未真的把頭顱、雙目浮出水面,那么你眼中所呈現的一切,到底混沌不清,是和水上所見有著莫大的差別。
歸無咎的修行便深合此喻。
在此之前,饒是歸無咎對于金丹極限已經有了足夠深刻的感悟,但是到底身在此山之中,未能一覽無余,顛倒輕重。
而這一回龍門一躍,破境“元嬰”,等若撕破這一層薄薄的面紗,元嬰之前,眾妙之門畢現,再回首已百年身。
金丹之境,練氣駐形;元嬰之后,問道長生。
大道修行的第一個大階段——代表著“練氣駐形”之圓滿的金丹境,自今日始,已經徹底踩在足下,對于歸無咎而言已無奧秘可言。
雖然歸無咎的道門功法依舊未能圓滿,但是那不過是水磨工夫罷了。
此刻歸無咎初識元嬰之妙,縱然他資質再高,根基再厚,指望他立刻創設無數妙法,自成一家,那也是不現實的。此番破境,正如歸無咎對南門敬所言:核心意義在于“匡正輔弼、親為范式”這八個字上。
要而言之:歸無咎自己就是一件活著的標本,一位窮盡“練氣駐形”之境每一步極限的存在!
元嬰境之前的修行,每一步到了最高明境界時是何等感受、何等體驗,俱可如實著述下來,以為后來者參照借鑒。
以越衡宗傳承之厚,經法藏論集五部俱全。其中《論》之一部,于破除九九玄關中的一切偏正法門無不載錄,堪稱蔚為大觀。但是到了這一步,也只是羽翼之基礎。對于功行精微到了極處是何等真實體驗,《論》部典籍也是語焉不詳的。
歸無咎私心忖度,縱然是如越衡宗成就天尊的那幾位巨擘,功行已經到了極高境界。但是他們顯然并不認為自己達到了每一境的極限。故而不曾有載籍留下,以為范式。
這就如同一柄量天之尺,刻度若不準確,未免貽誤后人。
真正做到“絕對”的,在歸無咎之前,約莫唯有軒轅懷成就此境。也不知道他是否為辰陽劍山留下這一道傳承否。
對于“翼門”新近入門的年輕弟子,照例按照內、外分成兩撥。
其中資質絕佳者,可令其加入云歸海、南門芊等人的行列,修習歸無咎自家琢磨、汲取自數十隱宗的“反空蘊念劍”雛形,為黃希音的成長堅實筑基。
另外的絕大多數便是今日決意收錄的外門弟子了。此輩是修習黃陽界舊有功法也好,改修云中派功法也罷,甚至參考其余隱宗的修行典籍,歸無咎一任自便,全不干涉,完全采取放養的姿態。
只是歸無咎會將自己真氣至金丹境界的一切感悟著錄供其觀看,修行中所需要的藥物、法寶,也一并滿足。
歸無咎存心要看,多了自己這一道輔弼匡正的矩尺,能夠有多少人因此受益,成長到何等地步。
自今日起,“證道”之法,又多出一條道路。
正當歸無咎與南門敬、秋原實商議之際,護山大陣氣象一變,風起云涌,點燃陡然三次晦暗交替,似乎是前殿山門之外忽然來人。
但是歸無咎立刻出門相迎時,卻發現早已人去無蹤,空中漂浮著一根青色的儲物袖囊。
歸無咎破開袖囊禁制,神意一覽。隨即將之取出,堆積在正殿之中。
當中所藏,最為顯眼的是數千套云中派弟子袍服。其中職分不一,包羅各品,甚至金丹、元嬰境真傳弟子常服,也各有十五六套。
至于品質相當出色的法寶一類,不下于數百件;各色藥物三十六丸為一瓶,二十瓶為一甌,放眼望去至少有金甌數百只。
另有四十只木箱,雖未打開,歸無咎已經猜知其中所藏,必定是載籍簿冊一類。只略覽規模,便知其涵蓋了云中派正傳法門之中的絕大多數。
歸無咎遣丁航前往瀛水上真處,正是為了籌集這一批外物。本以為知會各司、閣、殿后,能夠在月余之內辦妥便是神速了,沒想到竟迅捷如此。
這些外物,自然不會是自外部調撥,可以斷定是瀛水臺舊有儲藏,今日派上用場。
另外,剛剛山門外其實并無解遞之人,否則斷無不作交接就無故離開的道理。多半是瀛水上真遙以法力傳遞,送了這一道袖囊過來。
南門敬、秋原實等人打開囊中之物仔細觀看,各自振奮。
對于這幾位來說,些許外物還是小事。此生修道千載,被困在黃陽界方寸之地中。一旦得到破關門、見新天的機會,早就忍不住略覽大界風光了。只是這些時日歸無咎騰不出手來,簡單安置之后不得不稍困山中,自然難免憋悶。
歸無咎笑言道:“云中派坐擁弟子何止百萬之數。若是尋常兩人碰面,互不相識,倒也罷了。但若是逐漸交游熟稔,甚至在宗門之內謀一職司。同僚低頭不見抬頭見,難免會互相打探各自出身來歷。到了那時,不知諸位該作何回答?”
北門亭立即道:“不如言道來自山野凡民雜居某國度,因身負靈根為云中派上師所識,引入門中。”
歸無咎又問道:“若是問及師長何人,源出哪一脈傳承,又該如何對答?”
北門亭略一躊躇,續道:“如宗主所言。云中派規模甚巨,千枝百葉。恐怕并無一人能夠熟稔全部傳承。隨便胡謅一個已經斷絕的傳承師門,也就罷了。”
東門宏眉頭一皺,道:“一人兩人尚可。若是人人都如此回答,難免不教人起疑。”
司空鶴眼皮一跳,笑言道:“宗主定是早已胸有成竹。我等聽候吩咐便是了。”
歸無咎一頷首,笑道:“這也容易。諸位照實直言便可。就說都是來自一處名為黃陽界的小界,經由上真指引,隱居清萊臺門下已久。”
北門亭、東門宏聞言皆驚,唯有秋原實眉頭一皺,現出若有所思之色。
歸無咎灑然道:“這方大世界,本就無數下界、小界以為附庸。為道宗隱宗、妖魔大族所統轄的更是為數不少。其中有生靈綿嗣的也不在少數,又有何奇?”
東門宏沉吟道:“原來如此。”只是心中隱隱覺得似乎有什么不對。
歸無咎又問道:“若是旁人問及諸位居于清萊臺中,是何身份,又該如何作答?”
東門宏、南門敬目光對視,均覺此問難答。
秋原實微微一笑,卻道:“何須多慮?就說我等是清萊臺中‘翼門’修士。”
東門宏一愕,正要出言辯駁。秋原實伸手阻住,道:“慢來。此‘翼門’非彼‘翼門’。所謂云中派清萊臺‘翼門’,乃是云中一派為古今第一真傳歸無咎所立,兼收并蓄出身小界的修道中人,為收教學相長、觀摩發明之效。是也不是?”
東門宏、南門敬等相顧愕然。
秋原實又言道:“宗主容稟。秋某尚有一道建言。”
歸無咎溫言道:“秋掌門但說無妨。”
秋原實道:“宗主先前廣招眾弟子,填充翼門之命,此事真急迫否?若是并不急迫,不如等上數年再說。”
“先遣一人至黃陽界中傳訊,立下大法陣,將‘天幕’遮蔽。另外洹沮、隗山各家關于‘天幕’的過往記載,乃至今日青羽夜鐘、九重樓的故事傳說、畫影圖形,一概封存,勿教新出世的弟子得知。如此一來,再有年輕一輩的修道種子長大成人,其識憶之中本來不存,又如何能夠泄密。”
“到時候,云中派內外,我翼門弟子通行無阻,也絕無走漏消息之虞。”
歸無咎沉吟良久,終于道:“秋掌門言之有理。”
南門敬等人,這才恍然大悟。
仔細一想,果然有理。對于他們諸位而言,只有黃陽界中一道天幕,坐觀紫海天、碧羅天、廣淵天三界;以及暫時客居云中,以待歸無咎為其尋得青羽夜鐘所在的神道根基兩件大事,算是必須深藏的機密。
其余的一切,大可不必刻意隱瞞。真真假假混同為一,只要舍去關鍵環節,其余大方示人,又有何妨?
虛虛實實,好過平白扯謊。
在歸無咎的立場上看道理是相同的。黃陽界中之人并不知曉他來自九宗的真實身份。所隱匿者,不過是黃陽界匯通三界之事,或許會留下一些蛛絲馬跡。
南門敬笑言道:“秋兄深謀多智,在我等之上。難怪黃陽界中時,洹沮門能夠處處勝過諸派一籌。”
秋原實笑而不答。
歸無咎肅然道:“翼門之興,就仰仗諸位了。”
南門敬等人自然能夠感受到,歸無咎原本是被拱上高位,似乎對“黃陽宗”掌門并不感興趣。但是現在似乎心意有變,突然加大了砝碼。
這幾人如何不知,這意味著自家的分量加重了許多,無不因此振作。
歸無咎心中暗思。
當初撿了這個“黃陽宗”宗主的位置,只是順水推舟,并非他本心所愿。但今日形勢變化,更名為“翼門”的黃陽宗,規模擴張之后,勢必會成為歸無咎極重要的一枚棋子。
“黃陽宗”之所以改名“翼門”,明面上自然是呼應歸無咎的證道之法,以自己的金丹道途經歷為矩尺,收“輔翼匡正”之效。
但是歸無咎心中卻以為,還有另外一重含義。
翼者,羽翼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