飲宴會客,前后足足三四個時辰。
歸無咎來時是巳時時分,到了應酬落幕,已是日暮西山,天色昏黃。索性先客居一夜,第二日再辦正事。
第二日卯時三刻。此時歸無咎立身之處,是一間高古寬宏的殿宇。大殿正中,有縱橫二三十丈、四四方方的水晶墻面,在大殿正中央圍出一片空間。只是水晶墻內模糊一片,不露虛實。
歸無咎、黃采薇、謝玉真身畔,有一名青衣高冠、長髯及胸,身著茶色袍服的中年修士。此人一身氣息圓全豁達,幽密精審,赫然是離合境界的修為。現在他微微側身,正與歸無咎交談。
昨日建章門開山迎客三千里,好大聲勢。此人無論是否在列,明顯是知曉歸無咎身份的。言語交談時,也十分恭敬在意。
但是他明顯不是善于言辭之人,雖然用心,卻不會來事。除了開門應酬還算順暢外,說到后來,往往歸無咎問上三四句,他才答上一句。
這位離合境修士正是建章門內負責鍛造諸務的長老,名為黃澄。此人一向是沉默寡言、與世無爭的秉性,讓他待人接物,實在是勉為其難。
建章門掌門石謖臻可不是一個沒有心計的人,否則也不至于在昨日營造出如此壯觀的排場。按照石掌門預先謀劃,負責在宗門之內接待歸無咎的,以本代第一真傳谷玨最為合適。
谷玨八面玲瓏,從善如流,頗有器宇風度。更重要的是,接待歸無咎的人,若是一位與他年齡接近的同輩中人,恐怕會更合得來一些。雙方關系也會在不著痕跡間緊密三分。
谷玨在銓道會中與歸無咎有過交手。此人功行不差,比范移星、宮承霄或略遜一籌,但是卻比云中派真傳武光霆、謝推遷強上許多。在隱宗這一代二百余真傳弟子之中,足可排名前二十五位。
只可惜谷玨在姚上真傳訊建章的前一日,外出遠游,不見蹤影。
若是再強派他人接手,名不正言不順。太著痕跡不說,也未必如黃澄一般通曉鍛造之事的諸多瑣碎細節,石謖臻這才作罷。
畢竟鍛造寶物這件正事讓歸無咎滿意才最要緊,卻勝過在其余虛文上做文章。
言談有頃,黃澄出言道:“不知道友今日鍛煉幾件寶物?”
歸無咎微笑道:“不多,三件。”
黃澄聞言,身軀微微挺直,明顯松了一口氣。
歸無咎見狀,索性開個玩笑道:“畢竟浣辰砂是貴宗重寶。若是靡費過多,白白教貴宗割肉,歸某也太不地道了。放心,歸某不是那么不講究的人。”
“既然陸道友和荀道友都得了三煉之諾,歸某也不便逾例。若是今日三寶之外,有朝一日再求在貴宗身上,那也是以物易物的交換,絕不會白占了便宜。”
黃澄是個老實人,聞言慌忙道:“道友言重了。我建章門千鈞一諾,既然應下了鍛煉寶物不限數量,那么無論十件百件,均無反悔之理。”
“只是這‘地塤烘爐’每一爐只得同時煉制三件寶物。而‘浣辰砂’的存儲使用,卻有幾分特殊的講究。若數量較多,在下便要提前去安置。”
歸無咎眼神一閃,忽地問道:“歸某對于煉器之道,有幾分興趣。不知這鍛煉寶物的方法,可否讓歸某一觀?”
這句話并非歸無咎自家的意思,卻是小鐵匠暗中攛掇他發問。
黃澄略一躊躇。門中鍛煉之法,全在于“浣辰砂”這件珍稀材料。只要此寶在建章門掌握之中,便是把握住了真正的命脈。至于煉制法門,其實并不關鍵,賣歸無咎一個順水人情,想也無妨。
思慮妥當,黃澄便道:“道友既有所求,敝派敢不從命。”當即自袖中取出一枚黑色玉簡,交到歸無咎手上。
歸無咎出言謝過,一邊神意默覽,暗暗傳遞給小鐵匠;一邊與黃澄有一搭沒一搭的交談。
過了頓飯功夫,小鐵匠暗中傳音過來。
原來。以實用而論,“興衰”之道,對于最上乘的混元真寶一流實在是無足輕重,因而在九宗之內地位不彰。但是以道法的精妙程度而論,“興衰”之理卻可以在七十二種最主要的器法妙道中排名前三。
小鐵匠卻不相信,以隱宗的道法層次,能夠深明“興衰”一道的精義。
如今閱覽其法訣之后,小鐵匠的擔憂果然成真。
按照黃澄所遞來的秘訣分析,建章門所謂的“鍛煉之法”,實際上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其本質上乃是長久以來許多經驗之談的總結,從“浣辰砂”中偶然觀察到的生化之理,試諸萬物,終于形成的成法。
其背后的根基,是對自然偉力的“發現”,而非道術法門的“創立”。
若是祭煉尋常寶物,縱然囫圇吞棗,以結果而論倒是大差不差。可是偏偏“九蘊之精”稟自然之理萌發未久,乃是物性中極柔極弱的存在。若是依據建章門的“經驗之談”來煉制,那相當于十停中止步于三停,功效勢必大打折扣。
歸無咎暗中問道:“如之奈何?”
小鐵匠想了一想,道:“不如推說這柄寶劍自有靈性,與劍主相通。鍛煉到何等程度為佳,劍主自然能夠生出感應。叫這家伙按照你的意思來煉。”
歸無咎微微點頭,這倒是一個辦法。
此時黃澄眉頭微皺,時不時斜眼一瞥殿門口一座金碑,臉上隱約現出不安。
他之所以在這里和歸無咎閑話東西,并非無所事事,而是在等候“地塤烘爐”門戶的開啟。
今晨他與歸無咎一行落足之后,立刻便用了印信,啟了機關。
按理說只要兩刻鐘時間,待琉璃屏障內幽炎火、冰焰火兩種火焰逐漸培育旺盛,這琉璃屏障便會化為透明,顯露出‘地塤烘爐’的門戶。”
如今他已經啟用印信一個時辰,不知為何竟全無動靜。
就在他猶豫不定時,殿中仿佛平地驚雷,生出一聲悶響。幾息之后,那琉璃屏障忽地或青或紫,或赤或白,顏色變化反轉,莫衷一是。
又過了一會,一陣陣此起彼伏、沸反盈天的滾滾熱浪,透過琉璃鏡面傳出。歸無咎一行,只感到呼吸閉塞,仿佛置身于蒸籠中一般。
黃澄大驚。種種異狀,說明“地塤烘爐”分明已在運轉煉物的過程中!
以“地塤烘爐”煉物,除卻開始時有火氣熏蒸,熱氣滾沸。然后每隔兩個兩個時辰,有一次間歇性的熱力波動外。此爐平靜如常,和尋常閑置時沒有絲毫差別。
再加上那四方琉璃屏障隔絕內外,連黃澄也被瞞了過去。
黃澄心中數個念頭閃過,極不自在。數日前本門接到江離宗姚純上真傳信,石掌門立即著他檢視“地塤烘爐”的使用情況。得知此物確實閑置之后,又明下詔書,一切煉物之用,皆推遲到兩月之后,以免有人占了位次。
沒想到還是出了意外。
讓歸無咎白白等候十余日,自不是他心中所愿。但是值得入“地塤烘爐”煉化的,至少也是“真祭器”一流的寶物。敕令毀棄,又未免不近人情。
更何況,能夠越過黃澄手令動用“地塤烘爐”的,指不定是哪一位功德素著、閉關已久的長老,資歷多半還要在他之上。
在黃澄躊躇難決之際,忽然有一個爽朗洪亮的聲音傳出來:“是貴宗有人要鍛煉寶物?那倒是對不住了。不過也不打緊,請稍后片刻便可。”
黃澄聞言怔住,喃喃道:“你是……”
四人眼前一花,大殿之內,忽地多出一個身材魁梧又不失俊秀的青年。此人二十七八歲年紀,內披赤色甲胄,外面套著一件披風,雖是重裝在身,卻依舊風度翩翩,從容自在,正笑吟吟的望向歸無咎。
此人氣息宛然,祥融沖淡,乃是元嬰境界修士。但是歸無咎靈識之中,忽地傳來一種奇妙的感觸,似乎恍恍惚惚間,有一只三丈長短的五彩孔雀在他面前翩然飛過,旋即無影無蹤。
且不提歸無咎暗暗訝異。那人仔細打量歸無咎一陣,面上驚訝卻更較歸無咎為甚。
就在此時,又有一個弱弱的稚嫩聲音傳來,似乎中氣不足的樣子:“我認出來了。是這幾個月內名聲傳播八部的那個人,叫歸無咎。”
歸無咎定睛一看,在那魁梧青年腋下,還夾著一個身高三尺的孩童。這童子似乎比黃希音要大上兩三歲,長得也清秀。只是面呈金色,印堂發黑,眸中光華暗淡,顯然有病患在身。
只是這小童雖然精神不佳,但是飽含好奇地目光落在歸無咎身上,不肯挪開分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