宴席之日。
此宴舉辦之地,正是在“常樂界”那看似雄壯已極的大殿后,再進一步。
原來,若將視野放大數十數百倍、自高處觀覽,此處的所謂“正殿”毋寧說是“正門”。雖然殿宇繁復,內外連環,到底只是作為門戶之用。兩翼的偏殿,一間間,一戶戶,一直連通下去,最終繞成一個巨大的圓圈,顯露出其名為殿宇、實為城墻的本質來。
“城墻”之內所圍,乃是總共一千零二十四株極稱殊異的植物,高約三四十丈。看似修長如竹,但是頂端處卻各自盛開一朵紫色巨花。
自一千零二十四朵花心處,不斷地有無形清氣噴涌而上,最終凝成一朵若虛若實的云彩。云彩所托之處,精心營造了一座空中園林。
其中景致,隨時變幻無窮,可以說是縱其想象、無所不有,堪稱一界仙家盛景之極。
若非如此,也擔當不起孔雀一族迎候貴賓的重任。
一尊緩緩轉動的九葉蓮花上,歸無咎與孔雀一族族長孔吾相對而坐,二人都是輕聲細語的交談。
此時宴席尚未正式開始,孔吾之所以提前到來,與歸無咎寒暄一陣,以全了禮節,便要提前退場。
本次與會賓客,都是歸無咎的同輩中人。若是孔吾參與正會,反不為美。
歸無咎雖不覺得如何,但是在那些孔雀一族族眾眼中,本族族長積威甚深,無論如何也放不開手腳。
同時,兩件事孔吾也與歸無咎作一交代。
其一,去書隱宗之事,已然辦妥,請歸無咎盡管放心。
其二,交于歸無咎四柄啟陣鎖鑰。孔雀一族天、地、玄、黃四大秘藏,分藏四界。若是歸無咎有所求,盡管自己去取,不必費心問詢旁人。
歸無咎謝過孔吾好意,從容受下四柄鎖鑰。開口言道:“歸某有一事相詢,若有失禮之處,道友勿要見怪。”
孔吾目光為微凝,鄭重言道:“道友請直言無妨。”
歸無咎想了一想,平靜言道:“歸某如今修為雖然尚淺,但是也見過不止一位上境大能。對于每一境中的微玄變化、合和天地之象,也有兩三分粗淺的認識。如果歸某并未看錯,道友雖然修為更精,但是與絕大多數妖王同道,依舊是處于相同境界。”
此事歸無咎事后想起,卻覺得頗為重要。
如隱宗的底蘊,有四位人劫道尊坐鎮;而圣教祖庭包括顯道、應元兩位大能在內,更是有六位踏上道途之巔峰的人物。
孔雀一族作為紫微大世界之中最大的八大妖族之一,其頂尖戰力到底如何,倒是一樁大可以值得探究之事。
孔吾雙目微微合上,仔細權衡了一陣,似乎正在慎重考慮。
終于,孔吾慮及孔雀圣祖所言“言聽計從”四字,還是啟唇言道:“照理說,此事為一族之根本,不可輕易宣揚于外。但是你我兩方既然成盟,雙方托底,也是應有之義。”
“道友并未看錯,孔吾的確尚未能夠破開那一道關口;但是到了存亡攸關、千鈞一發的當口,本族之中也有三重手段。”
孔雀一族的鎮族根本大桑樹,結有大果八十一枚,經營成廣闊恢弘、各有用度的八十一處小界。但是此樹除了這八十一枚大果之外,尚有為數更多的小果。以大法力采摘一果,由族中大神通者經“四重門”神通投擲出去,那便是兩界碰撞的聲威,堪稱毀天滅地,足可抵人劫道尊一擊。
另外,孔雀一族祭壇之下,尚深眠著一位妖祖前輩。
妖王破關道境,成就妖祖。與人修一般,飛升上界的希望,依舊甚為渺茫。
若有成就妖祖者,俱是深藏地下,等候飛升良緣;但是其中的絕大多數,都是最終坐化了。
孔雀一族這一位駐世妖祖,已然深眠八萬四千余載,破境飛升的希望,同樣并不算高。但是族中一旦有厄,卻可以將他喚醒,作為本族最后的倚仗之一。
孔雀一族的第三道重大底蘊,乃是先古傳承的至寶,三件九翎孔雀羽衣。
穿上此衣之后,原本妖王境界的修為,可以發揮出相當于妖祖的實力。只是,這三件孔雀羽衣,誰若穿在身上一日,便要消耗一千載的壽命。故而不到一族存亡的關鍵時刻,決計不會輕易動用。
如此秘辛,孔吾敢直言相告,歸無咎也甚感其誠,當即鄭重出言謝過。
心中權衡,若與隱宗之盟相較,隱宗四位人劫道尊駐世,勝在持久;而孔雀一族的底牌,都是非常手段,這是隱宗的優勝處;但論及一時的爆發力,反而是孔雀一族勝過一籌。
問明之后,時辰已至。孔吾也就先行告辭了。
宴席分為內外兩間,帷幕卷起,又以一寬約十余丈的水池圍泉相隔。
在那泉水之上,立著三十六位姿容超拔、身姿曼妙的舞女,輕衣羅裳,環佩玎珰;腳踏清浪,輕盈如掌心一葉,翩翩若飛。
歸無咎凝神一觀,辨認出這三十六位舞女雖然看上去氣質十分相似,但是其中十八位,乃是出自十八種不同的水族;另有十八位,卻是出自十八種不同的精怪。將三十六種種屬不一的妖精,調教得如此氣質合一,渾然天成,歸無咎也忍不住暗暗贊嘆。
外間的諸位賓客,共計三十位。都是歸無咎在“孟冬田獵”會上有過一面之緣的孔雀一族嫡傳。其實歸無咎田獵會上所見者何止萬千,但是其中絕大多數人根基太淺,并無資格參與今日之會。
以孔郊為首,其中不乏和歸無咎有過交手的孔覃、孔夏等人。但是此時這些人面色恭謹,一一前來敬酒。
今日一聚,也有將過去執念與敵意一筆勾銷之意。作為孔雀一族的上賓,他們自然不愿和歸無咎的關系中留下什么疙瘩。
而內席的數人,才是號稱與歸無咎真有幾分緣分的人。
內席共是七人。
前日提前拜望、卜出“獨目”之相的孔銓;孔雀一族的第一嫡傳孔萱;與歸無咎最早見面贈,送與會牌符、促成聯盟機緣的孔德、孔言;據說唯一一位慧眼識珠、在碧瑤堂博注戲中押注歸無咎賺上數千億零食的孔凌,以及孔凌的手帕交、結伴而來的孔墨。最后一人,乃是歸無咎于建章門傳下“興衰”之法后,又一位為之受益的孔雀一族族眾,名為孔辭。
不過,殿中的氛圍卻似乎有些奇妙。
那些與歸無咎在田獵會上有過交手的孔覃、孔夏等人,極為坦蕩懇摯,舉動落落大方,言辭也很是得體。似乎打定主意,乘著“不打不相識”的緣分,和歸無咎重修于好。
位居內席之人,按理說與歸無咎緣分更深。
只是此時六方座席之中,除了孔萱沒心沒肺,依舊大大咧咧之外。反倒要數那看似為人極為拘謹膽怯的孔銓,最放得開。其余諸人,都隱約有些拘謹,因而這飲宴之會,也就不那么熱鬧了。
就連為人甚是方正、舉止一貫從容灑脫的孔德,與歸無咎寒暄客套之后,似乎也寡言少語了許多。單看他這面貌形容,絲毫察覺不出,自孔雀圣祖顯化法力之后,作為歸無咎參與孟冬田獵的首功之臣,他昨日又加封了十倍的賞賜。
究其原因,就孔覃、孔夏等人看來,歸無咎雖是千萬載一出的異族奪魁之人,須得費心交好;但是還不至于產生距離、畏懼、與卑微等情緒。
但是近桌的幾位貴客,前日都是在圍城的正北“后殿”等候;親眼見識了孔雀圣祖布下手段,以及“言聽計從”四個字。
在此輩心目中,歸無咎的形象已經截然不同了。
除了孔銓,經由歸無咎開導之后,反而能夠放得開手腳。
酒過三巡,歸無咎本來便覺得這宴會既然變了滋味,也味同嚼蠟。
孔萱雖是最放得開的,但是她哪里管得著什么賓主來往、寒暄客套的本事。此時自顧自的品嘗著五六種珍饈,儼然樂在其中。
就在此時,先是“哎呦”一聲;隨后“撲通”“撲通”一陣紛亂,夾雜著許多人小聲低呼。這原本就不溫不火的宴席,突地生出差池。
原來,在那舞池之中,一名看著甚是肌膚晶瑩如玉、姿容十分姣好的年輕女子,突然腳下一滑,踩了個空,自水波上跌落下來。其余三十五人中有臨近的,被她打亂了節奏,也都紛紛停下舞姿。
這些出身妖族精怪的舞姬,無一不是千錘百煉的功夫。今日在迎接貴賓的重要場合上除了紕漏,干系非小。
若是能夠輕輕揭過還好,往重了說,整個孔雀一族,都由此面上無光。
殿外人影閃動,三步并兩步跑進來一個伶官打扮、面貌三十許的女子,連忙入內惶恐請罪。
歸無咎揮手示意,示意無妨。
伶官告罪之后,不由分說,便要將出了岔子的那名女子鎖拿下去。
歸無咎見狀,高聲制止道:“慢。且讓她上前來。”
剛才在宴席之上,歸無咎就隱約感到,舞池之上有一名女子,時不時的偷看過來,似乎對他很是好奇。
歸無咎對其報之以一個微笑,這才導致她不慎失足。
待那舞女跪到近前,歸無咎仔細查看,品察其氣息根腳,若有所思道:“是否你同族之人與誰定下契約,你便能心生感應?”
年輕女子面露感激,抓到自救機會,連聲道:“尊客所言極是。正是隱約心有所感,這才不慎分神。”
歸無咎一笑,道:“我洞府之中有一位你的同族,平素里萬事都好,只是時時寂寞,感嘆身旁缺了可信賴的族裔友鄰。你可愿意隨我回府,與她做個伴?”
年輕橘子面露驚喜之色,只是不敢回話。
歸無咎只把目光往孔萱處望去。
孔萱翻了個白眼,道:“不過是一株精怪而已,又算得了什么事。會后將調教歌舞的通靈師喚來,為你立下契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