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約已定,想來以圣教祖庭的名望,不至食言而肥。”
“這兩人早有前緣糾葛……如今她既公然放棄圣教弟子之名分,比斗的結果,自然要再作商議……”
“這位‘阮文琴’小友本就假托貴教之名出戰。若論名實相合,貴教真正嫡傳利、席二子,又如何是歸無咎的對手?”
四位道尊唇槍舌劍,辯駁是非。
不過陰陽洞天之內的萬千賓客,卻聽不見四人交談,只隱約望見風霄雷動,氣機升騰詭變。
圣教一方宗禮道尊、靈曲道尊能夠望見的事實,隱宗羋道尊、乙道尊自然不會錯過。
二位道尊心中清楚,以秦夢霖的道心圓滿之境界,縱與歸無咎有甚前緣故事,但是也決計不至于為情所迷,輕率做出決斷。她那一番話,極有可能代表著陰陽道——那維持無數紀元更替而不衰的神秘存在——會在即將到來的變局中,站在隱宗這一方。
準確的說,是站在歸無咎這一方。
與孔雀一族、天馬一族的靠攏成盟已是水到渠成。另外今次歸無咎返回半始宗后,又將與赤魅一族的初步交涉告知諸位。若是在加上陰陽道……現在的隱宗,已是今非昔比。縱與圣教祖庭爭衡也可挺直了腰板,而不虞傾覆之患。
羋道尊、乙道尊二人心中皆盤算的清楚——若是與赤魅族和陰陽道的關系得以確認,此次比斗的結果稍稍讓步,也是無妨。
但在一切尚未落定之前,他們明面上自然要擺出一副寸土必爭的姿態。
包括諸峰之上的大族嫡傳在內,此時無非二種情致。
對于局勢變化留心者,無一不是心懷忐忑的等候——等候寰宇天穹之上的大人物主宰一切,宣示著今日比斗的結局;心思純澈、一心向道之人,對于利弊糾纏不感興趣,只是抓住這難得的機緣,觀察四位至境人物的玄妙氣象。
歸無咎卻不屬于二者中的任意一種。他心中默數。十息……五息……一盞茶的功夫,到了。
歸無咎轉頭一望。
秦夢霖會意,淡然笑道:“已經來了。”
天色一暗。
歸無咎再轉首一望,天穹之中已然多出一個身影。
這身影位處四位人劫道尊之正中,一襲黑袍,面目難辨,周身玄文畢現。身軀之魁偉,不亞于四位人劫道尊之化身。氣象之幽玄,較四位人劫道尊更是猶有過之。
約莫晚于歸無咎一一二息之后,界中所有人都發現了他的存在。界天內的諸族修士,此時不約而同的生出一個念頭。
這念頭,并非是對于神秘強者的崇拜;贊嘆;驚異;信服,向往;而是——
感動。
甚至連馬援、孔萱這等修為精湛、道心如恒的頂尖嫡傳,亦難以完全消解此念。
人人皆知四位道尊在空中顯化,不過是化身法相而已,其正身與真人無異,決計不是這“千丈”金身之形貌。然這位面目難辨的黑袍人,其虛、淡、空明較四位道尊猶勝一籌,儼然海市蜃樓之虛影;但卻偏偏傳遞出一種極切實、仿佛正身實相的觸感。
倘若說先前四位道尊之虛影,仿佛日月高懸,道則當空。這倏然出現的黑袍人,雖然意蘊極高極遠,卻給人一種由紫微大世界之萬象折射而成的幻覺。縱然將他比作太陽,他也不是高高在上的金烏日星,似乎是——一顆根植于土壤,汲取大地之養分而長成的“太陽”。
一輪“土生土長”的太陽?!
和天玄上真氣合一界、凜然自主的“大勢”相較,四位道尊宛若畫中虛影,無有一絲煙火氣,無疑是“近人”了許多;但是和這位黑袍人親近萬物、源同萬物的氣象作一對比,眾人才恍然明悟:四位人劫道尊氣象,依舊似近實遠,并非之真正的“近人”。
正是這份道行愈高,愈能與人“親近”的妙感,讓諸族嫡傳心中,生出“感動”之念。
似乎道途無涯,攀援無盡;但驀然回首,其中真義,卻在你我身邊。
黑袍人未出一言。只是身上一枚符文映照,化作一道纖細光環,將宗禮道尊、靈曲道尊、羋道尊、乙道尊四人一齊圈了進去。
歸無咎也是微一出神。
由于和秦夢霖識憶相通的緣故,雖是初次見面,歸無咎對于這位“陰陽道主人”并不陌生。
其中最令歸無咎感觸深刻的一事,是此人與圣教祖庭顯道、應元二人不世出的人劫道尊朋友相稱;并提前年許就預言到自己即將挑戰圣教,而圣教必將會求其為援手。由此可見,此人極有可能是一位不亞于九宗天尊的人物,代表著本土道術的真正巔峰。
可是現在當面一見,他給自己的感覺……卻是一種難以言喻的、似乎較人劫道尊“又歷一轉”的奇妙感受,似與孔雀圣祖異曲同工。而其氣象根基之渾厚,似乎較孔雀圣祖猶有過之。
歸無咎暗暗搖頭。
若是紫薇大世界中駐扎著一位堪比“飛升之后”境界的強者,豈非橫掃一界也綽綽有余?
要么是自己修為尚低,判斷失準;要么是其中暗藏著不為人知的玄機。
見陰陽道主人先與四位道尊議事,歸無咎索性先暫時等候。
豈料一陣光影折射之下,一具黑袍人出現在歸無咎、秦夢霖面前,只是身量變得與常人一般大小。而抬首望天,那光環之內,五道氣機仍存。看來竟似是動用了什么分身一類的法門。
陰陽道主人落在二人面前后,也不說話。只曲指一彈,一枚靈秀潤滑的種子無端顯化。
那一枚種子沒頭蒼蠅般轉了兩圈,忽地一分為二,各奔東西。
同時東西方向各自出現一物。其中出現在東方的,似乎是一直小巧玲瓏的磨盤。無限川流水韻從那磨盤之中注入,不知歸于何處。那一枚種子,立刻便為那“磨盤”吞沒進去。
而出現在西方那物,卻使得歸無咎不由雙眸一凝。
那物是個靈光剔透的水晶球,其中星星點點越有數千,看形貌,卻和越衡宗《通靈顯化真形圖》本形相似八九。另外一枚種子,極迅捷的一鉆,一個恍惚之后,已經出現在那水晶球的正中。
數息之后,兩枚種子分別自“磨盤”、“水晶球”之中鉆了出來,新芽萌動,變幻形態。只十余息的功夫,便成長為潤澤明潔的兩朵青蓮。
但是仔細一望,不難分辨。生自于“磨盤”中的那一粒種子,所長成的十二瓣青蓮圓融無暇,豐腴飽滿到了極點;而生自于水晶球中的那一朵蓮花,僅十一瓣完美無缺,最后一瓣,卻似有不足之象。
陰陽道主微笑道:“是否如這顯化之象所示,翌日你親臨越衡,得見那物真容之后,自可驗證。”
這句話,自然是對秦夢霖說的。
歸無咎心中明悟。如今歸無咎、秦夢霖心意相通,交換識憶之后二人皆已知曉。當初秦夢霖本當投身于四洲六海,歸入越衡。但卻被陰陽道主人以大法力截胡了去。想來秦夢霖在陰陽道主心中甚為重要,怕她心中有所隔閡,固而以此開示。
秦夢霖從容一禮,平靜言道:“師尊不必如此。弟子雖然尋回前世心識,但這一世的傳道因果,同修三法之道途,卻已成事實,終難磨滅。”
陰陽道主人一頷首,笑道:“你看得透徹便好。”
又笑著搖頭道:“我徒行事風貌,果然迥異于往日。”
歸無咎心中忽的生出十分奇怪的感覺。
諸如荀申、孔萱這等極有可能踏出最后一步的杰出嫡傳,門派之中的前輩往往予以禮遇。但是再如何看重,畢竟雙方眼下的修為、輩分都相差甚遠。那些道尊、上真言談舉止之中,總難免流露出“折節下交”的刻意來。
就算是歸無咎,也是經由孔雀圣祖作保,顯露出真實身份之后,才取得了絕對的超然地位。
可是這位陰陽道主人,“阮文琴”之師,卻似乎真的和自己的徒兒相接如友鄰。這份發自內心的平等尊重,是歸無咎前所未見的。
陰陽道主人似乎洞徹了歸無咎心意,笑道:“我陰陽道一脈,九劫成道,前后相繼,自然與仙家不同。我徒文琴……夢霖修到我今日境界之時,便是我破去最后一劫,功德完滿之日。你日后自然會明白。”
又轉身望向秦夢霖,道:“已經做出了選擇,再無動搖?”
秦夢霖扭頭望了歸無咎一眼,只簡潔的吐出一個字:“是。”
陰陽道主人一嘆,道:“可惜了。”
歸無咎忽地心中一動,道:“何惜之有?”
陰陽道主人深深望了歸無咎一眼,笑道:“你們九宗道術雖精……但與九宗為敵,反而于我更有吸引力。只是天機難測,既然下一代的陰陽道主已經做出了選擇,我也只得勉為其難,與你們做個朋友。”
歸無咎聞言,不覺怔然。
如果是一個低境修士如此說話,歸無咎只當是他有意尋求刺激;但是眼前這功參造化之人如此說,必有深意。
陰陽道主人又言道:“以這小物件為演算之媒,我本以為已將你們越衡宗的手段推算得七七八八。可是夢霖轉生本界的因果,我卻未能推演出來。單憑這一手,便也值得我高看一眼。如今此物物歸原主,算是個小小的見面禮。”
“此物經我重新祭煉,用途與從前大不相同。你也沒有必要將之交還宗門了,留著自用便好。”
話音將落,一枚二寸長短、若真若幻的小金魚自陰陽道主人袖中鉆出,空中轉悠了兩圈后,緩緩落在歸無咎掌心。
此物似乎和歸無咎天然契合,極靈動的一撲騰之后,旋如飛魚入水,鉆入歸無咎經脈之中。
見到這和自己道途息息相關的之物,歸無咎念中的“久違”之感一閃而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