歸無咎心中一動,凝息半晌,隨手抓取空中的一絲水汽,然后凝成一個朦朦朧朧的人影兒,笑言道:“你們所言的元康氏,便是此人么?”
若是以法力擬象人物,別說是歸無咎,縱一金丹修士為之,也是輕而易舉之事。但在這武道界域之中,卻是決然不成的。好在歸無咎力量掌握已是妙絕毫巔之境,換了個變通法子,亦收殊途同歸之效。
幾個童子見此,又驚又喜。
不知是驚訝歸無咎顯化之人,果真中式;還是驚訝于眼前這仿佛戲法一般的奇妙手段。
呆了半晌,最初那個臉上中彈的童子最先回過神來,宛若小雞啄米一般連連點頭,高聲道:“正是。”
旋又一轉身,揪住身畔肌膚略黑、身量骨架最大的那個玩伴,高聲道:“還不取來。”
那大黑個連連點頭,立刻轉身,蹦蹦跳跳鉆回石室之中,激起紛亂揚塵。
少頃,待他回返,將一物雙手高舉,呈與歸無咎面前。
歸無咎展開一望,正是一幅地理輿圖,著明方位,并留言道去往圖中所示“匡都城”爭奪一件鎖鑰。當中詳情,一俟至了近處,自然能夠輕易打聽分明。
字跡秀中藏鋒,柔中見骨,正是姜敏儀神韻寫照。
將圖卷收起,這幾個童子兀自微微抬首,有兩人更不住地吮吸手指,眼巴巴的望著歸無咎。
歸無咎心中微微一動,笑道:“倒是尚未謝過你們幾位傳遞消息。說說看,你們想要以何為謝?若是有的,我定不吝嗇。”
若是本土仙道中,打法幾個剛剛入得修煉之門的童子,對歸無咎來說何啻于九牛一毛。但是此地乃是真武之域。歸無咎所珍藏的奇珍異寶、功法靈石,只怕于其等未必有用。
圓臉童子似乎就等著歸無咎這句話。連忙自袖中取出一塊竹排。
竹排上寥寥數十個字,同樣是姜敏儀的手筆。歸無咎一望之下,卻盡是紫微大世界中甚是常見的幾種靈草,價值甚是普通。就算在練氣、筑基修士之中也算不得珍貴。
若非當初為黃希音搜羅諸般實物、增長見聞,如今歸無咎身上也未必會存著這許多低階靈草。
當即將其取出盡皆取出,大約有五六百枚的分量。
圓臉童子雙目一亮,立刻一把抓過,擄走約莫三分之一,將其藏在袖中。
他身畔之人一愕,已經動作略微慢了些許,急忙高聲叫道:“崧衛。你不講規矩!”立刻便要上手扭打。
但是那圓臉童子卻不慌不忙,掙脫三步開外,高聲道:“你們說,若姊姊遇見的皆是有胥氏弟子,哪里會許下如此之多的饋贈?我取三成,還算是少的。”
其余幾人對視一眼,雖有不情愿,但撓頭之下,竟是勉強承認道:“你說的也有兩分道理。若非遇見你這個元康氏遠裔,那位姊姊的確不至于如此慷慨。”
歸無咎一問之下,才知這幾個小童看著淳樸,且居于陋室鄉野。其實卻是分屬六脈的正支傳承。過上三五載,若是其根骨完善、精力充沛,自然會有有胥氏的高人將其訪走。
若是血脈不純,便會漸次演化為獨立的外姓,再不以本宗氏族論名。
這一片洲陸,盡在有胥氏掌控之下。休說這個小村,就是遠近百余方國,若非外姓旁裔,便是有胥氏正傳血脈。至于那圓臉童子“崧衛”,卻是個例外,百余載前其祖父遠遁而來,客居至此,傳下后裔。
歸無咎見再也問不出什么來,便一起遁光,往姜敏儀圖卷上示意之地而去。
雖有明確的目標,但一路之上的風光,依舊一覽無余,攝入目中。
望盡萬象,歸無咎心中微微一笑。
原來,甫一入界之時所見的一雞一犬,便足以囊括寫進此界之玄妙。
歸無咎曾在東極天做客兩回,當中草木豐郁,青紫萬狀的盛景,給與他很深的印象。尤其是當中草木靈植,較外間所見,大都在尺寸上要大了許多。
而此地卻不然;無論飛禽走獸,草木人物,分執兩端。或者便如那黃狗一般,一切如常;或者便如那形態堪比大鵝的公雞,體型明顯較本土仙界為巨。明明此界之中高古之意較東極天猶有過之,仿佛超邁于無數個紀元之前便定下一世之基,卻不知其為何叢脞未諧如此?
未過多久,歸無咎目光如炬,已是望見漫山植被之中,暗藏著數種熟悉的靈材。
正是方才贈予幾位童子之物。
很顯然,縱然在這真武之域中,這幾種靈草,也絕非珍稀之物。
但其中規律未曾逃過歸無咎耳目——姜敏儀所選中這數種靈草,皆是在真武之域與在本土世界中大小懸殊的物種。在真武之域諸界修士的視野之中,那尺寸小到不正常的靈草,或許有著獨到的價值。
真武之域之廣大,雖然遠不能與紫微大世界相較,但也絕非一位元嬰修士可以輕易遍歷周游。
而姜敏儀所示之地界,距離入界之地距離甚近,也算是一件幸事了。
約莫駕遁光行了兩個時辰。歸無咎展頭一望,不遠處亦多出一道遁光,與他大致方向相若,又略微形成一個夾角。若是照此趨勢,數息之后兩方便要靠攏一處。
歸無咎心中一動。若是遇見一個正經的武域中人,倒是可以與之打個照面。
卻不料那遁光似不愿意與人親近,就在即將匯合的前一瞬,改換方向,遠遠避開了。
歸無咎微微一笑,速度陡然加快,攔截在那遁光之前止住身形,高聲道:“道友往何處去?不如你我結伴同行如何?”
為他所攔截之人,看著三十多歲年紀,方面闊口,身姿雄壯。一身氣息所主,正是與歸無咎相斗時的姜敏儀隱約相通;無窮精力之中,內藏一般無二的猛烈情志。只是論修為之高下,卻要明顯較姜敏儀遜色許多。
其人所著服飾也別有意趣。雖能輕易辨明,他身上是一件獸皮所制直綴。但是配上那活人的精猛意象,卻并未逸漏出一絲一毫近于茹毛飲血的粗獷來,反而構成了精致細膩的代表,中和了他一身猛烈的武道氣息。
究其原因,是這件獸皮直綴炮制的異常精細,裁剪得當,紋飾簡備,的確是一件花費了大心力的好物。
卻見此人面含警惕,冷笑道:“道友?不敢當。我往何處去,閣下又何必明知故問?”
歸無咎為之啞然,笑道:“你也是為了鎖鑰而來?”
方面漢子一愕,又是冷冷一笑,道:“如此直言,甚好。何必要藏頭露尾,虛情假意?”
歸無咎哂笑道:“不過是邀道友同行爾,如何便是虛情假意?”
方面漢子大聲道:“大家皆是為了‘真幻間’的機緣而去,便是正面競爭的對手。你卻邀我同行,豈不是虛情假意?旁人皆說此間逸樂,爭斗無涉生死勝負,閣下不會也當真了吧?若是如此,且不如早早退去。”
說完重重哼了一聲,調轉遁光猛然離去,其聲音亦是遙遙傳來:“勿要跟隨。大家匡都城中見真章。”
歸無咎聞言,不由暗暗搖頭。這武道修者,行事果然有幾分古怪。
當初孔雀一族“孟冬田獵”,諸多外族妖修在路上匯聚,雖然大家皆是競爭對手,但是利害盤算,心中有數便可。遇見萍水相逢之人,并不妨礙先做個“表面朋友”。如方才那人行事之風范,只怕千百人中也尋不得一個。
又飛遁了約莫大半個時辰,此行目的地終于落在目中。
匡都城。
高約二三十丈的漆黑城墻,噬盡光華,不知是何種鐵石品類。但是從其上并無一絲風化水蝕之痕跡,便可推斷其堅凝如煉,外力難摧。
城墻之外,卻立著兩道青旗,遠近飄香,竟是一處酒肆。
百十個人影,盡是與元嬰境差相仿佛的修為,一齊匯聚于此。
歸無咎降下遁光,略一打聽,原來是匡都城中有禁酒之令,所以外來客聚集,必先于此地痛飲一番。
那酒肆形貌也相當別致。乃是百余個巨大短粗樹根,合圍成一圓。那店主與伙計,卻被包裹其中。而外圍處安放了許多石桌石凳,來客自可在這圓桌的外圍坐了。如此一來,店家占據圓內,以中制外,等若服侍客人的行走路程,被大大縮減了。
饒是如此,因來客實在太多的緣故,店主與八位侍從,一共九人,依舊忙得不可開交。甚而就連店主本人,亦要時不時親自下場,端茶遞水。
只是來客雖多,氣氛卻難言熱烈。大都是仿佛獨自無人一般,空飲悶酒而已。
歸無咎入鄉隨俗,飲了一口這武域之中獨有的青黃酒水,見面前店主正要離去,便笑言道:“尊駕這處酒駕的生意,果然興隆。”
店主中年年紀,在人道文明之中或許身量五官俱是中人之姿,不見奇異;但在此地卻顯得有幾分短小,修為似也不甚高。
似乎是極少有人搭茬的緣故,店主明顯愣了一愣,才出言道:“慚愧。平日不過是招待幾個偶爾光顧的遠客,甚是清閑。只是古今第一盛會將啟,這才忙碌了許多。”
在武域中人看來,其等所居,便是整個天地了。
歸無咎笑言道:“既是盛會將啟,你當早作籌謀,多雇上幾個打下手的長工,只怕也未必能靡費多少,總好過自家如此辛苦。”
店主連連搖頭道:“這‘真幻間’之會,本當無人問津才是……誰知道,竟有這消息散布出來。”
在店主眼中,這些星境高手,雖然從不恃強凌弱為難與人,所以他這酒店也一直皆能相安無事;但骨子里其等是不愿與他這道途渺茫之人為伍的。今日竟遇見一個無一絲傲氣又十分健談之人,榮幸之余又有幾分惶恐,打點起十二分精神,小心應對。
一鱗半爪漸次拼湊,歸無咎終也將大體情形摸清。
這方天地,號稱四十二洲陸,為元康、今懶、豐侖、朱驤、有胥、闔町六氏主宰大局,正是零星流落在外、號稱“武庭六脈”的六家祖裔。
六大宗族,每一家執掌七洲。
歸無咎現今所在,正是有胥氏所執掌七洲之首——淳臺洲第一城,匡都城。
尋常分門別枝的武道修者,無非止步于“三星六月”之境。
所謂三星者,寒星境,流星境,恒星境三重境界;所謂六月者,分別命名為山月、水月、松月、新月、花月、明月六重境界。
歸無咎大致探聽口風,他目中相當于元嬰三重圓滿層次的武者,在此間大致分屬三星境。
若要臻至傳聞之中的“日曜武君”,便不是常法能為了。
六氏族門庭之內,每隔三百六十年,會在新晉階“星境”的年輕后輩之中,擇出一位佼佼者,號稱“內選”。
前后凡一十二代。
十二位內選年齒修為或許懸殊——十代之前的內選勝者多半已是明月境,而新近上位者,無一例外不超過三星境的層次。但是六氏自有秘法,自十二人中擇出潛力最大的一位。經由六家共同執掌的一件秘寶“武仙印”印證認可,便是潛在的下一位日耀武君人選。
之所以是四千三百二十載成就一人,乃是因為日耀武君二萬余壽,每一氏前后相繼,同時皆是五位日耀武君駐世。據說這方天地之中,所能容納的日耀武君總數,不多不少,正是以三十人為限。
可是近年來,卻生出一樁絕大的異變。
豐侖氏內選已訖,但是其所選之魁首,卻無法引動“武仙印”的認可。
未過多久,朱驤氏,元康氏,亦相繼認證了這一點。
六家共執掌的至寶“武仙印”,常時只是一件具有象征意義的異寶,并不負責考核六氏內選弟子合格與否。但凡武魂品質上乘的本族弟子,無有不能通過之理。
但是一旦出現此事,便是非常征兆,預示著傾天之變。
依據武道上古秘聞,仙印不許,便是整個武道文明面臨重大抉擇之時。屆時,六氏當齊心協力,將道行最精、潛力最大的武道弟子,一同投入一處名為“真幻間”的秘境之中,擇出一位應世而出的有緣人。
六氏執掌,密議許久,終還是如此定計。
在仙道文明中,事涉天玄上真、人劫道尊之事,尤其是成道機緣,自然是不為低階修士所知的秘辛;但在武道文明之中,似乎并不以為機密,縱然如酒店店主這般修為低下者,亦能熟稔。
更有一樁奇事。
但凡秘境爭奪,所爭愈大,往往便愈是險惡。尤其是武道之中的爭衡之法與仙道不同,若是事涉成道機緣,不勝便死,毫無退路可言。
武道中人雖然悍勇果決,但也并非全無頭腦。承載整個武道命運,誰敢言定然有此器量?
所以“真幻間”之會開啟之初,除了六氏嫡傳之元魁,義不容辭外。余者唯有極自負的人物肯入,可稱是應者寥寥;任誰也不肯白白送了性命去。
這位酒店店主事先未作太多準備,亦是據此判斷。
但是不料后來漸漸有一樁流言傳出。
卻說這“真幻間”之爭,和尋常所見的秘境爭奪全然不同。入境之人,定能安全回返。最終無論勝負如何,內中皆能逍遙快活,如夢如幻。好似不是絕境之爭,而是抱團游樂一般。
隨著這消息愈傳愈廣,各路修士終于蜂擁而至。甚至六氏御下,為了防止渾水摸魚之輩,也不得不立下規矩。唯有驗明功行,取得鎖鑰,方許入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