命四位弟子退下后,歸無咎心中暗暗籌謀。
“真幻間”本是上古秘境。
裴融、甘南、郗鑒、甄蕊四大弟子,若是所料不錯,前三人多半已不存于世中了。但是這最后一位女弟子甄蕊,若果真是到了那一步的人物之投影,卻委實難言。
念頭一轉,歸無咎生出一個奇特的想法——若是甄蕊真身果真尚存于世,那么自己在“真幻間”教授她部分道術,是否能夠借假歸真,對于現世之中的甄蕊產生一絲一毫微妙的影響?
想到這里,歸無咎忍不住盤算自家道術之中,仙道武道相通之處,有了計較,便可一試。
接下來,歸無咎便駕起遁光縱橫穿渡,將云峒派的情形大致掌握。
據實而論,云峒派所占山水地勢甚佳。略略觀望了周遭數萬里地理圖,便知尋得如此佳地,極為不易。土木宮室,經營既久,亦足堪用。
至于山門之外的護法大陣,品質亦可道一聲“卓越”。雖然難以抵擋那些舉手間便能翻云覆雨的大人物。但若歸無咎不再山門時,另有明月境高手來犯,卻斷然難以突破。這也是“歸無咎”當年敢于放心出游的底氣之一。
想到這里,歸無咎不由心中微動。
在他進入云峒山門的一瞬間,鐘鼓大起,眾修拜服。他本以為是婁靜啟了山門大陣,恭迎自己入內。但是如今品察完這山門大陣的虛實之后,卻見此陣閉鎖,一直處于沉寂狀態。
回過神來細細一思,似乎在那一瞬之間,身上有一物微微一顫,生出感應,啟了禁制。
歸無咎伸手,將那物自袖間取了出來。
這不是別物,正是入界之前武君所頒發之令符,號稱仿制武道龍符所作。
只是,此物原本是一塊略顯彎曲的翠玉竹牌,如今形貌卻變,化作一枚兩寸高的小小印信。舉起一看,正是“云峒”二字。
原來,入得“真幻間”之后,此物便悄無形跡的發生形變,化作云峒派大印。
既然宗門根基甚是雄厚,無勞歸無咎費力經營,也算是令人省心。遁光一轉,歸無咎便自回返至棲靈山之巔,禪室之內。
此時午時已過。
入得本境,緣何在,爭何在,變何在,總當是有個章程的,總不至于一直要自己做上數十乃至數百載的云峒派掌門。歸無咎心道,當多多了解此界形勢,尋得脈絡。
正在此時,門外通傳一聲,正是婁靜來了。
進入殿中的非止是婁靜一人,身后身著紅衣短巾的仆從竟是魚貫而入。
這些人論功行,不亞于當年越衡山門中的力士一流,雄壯魁梧,賣相甚佳。此時各自手執一柄紫木盒入殿,然后在極短的速度鋪開一方大席,打開紫盒,將其中所藏之物一一擺好。一股醇厚馨香,亦隨之散布宮室。
翠玉所制的碟中,皆是極精美的飲食。歸無咎粗粗一望,辨出其中醬汁醇厚、金黃酥爛的一盤,好似是燜燒熊掌;其余各色肉類、禽類、山珍、海鮮,卻都是聞所未聞,似乎是此界獨有之物。
修道人道行漸高之后,除卻刻意以此道泯滅仙凡、營造煙火之外,餐風露宿足矣。于歸無咎而言,唯有美酒佳釀偶爾飲之,粗粗算來,已不知有多少載未見如此“厚實”的飲食了。
歸無咎緩緩言道:“可是有客人來訪?”
婁靜先是一愕,旋即面露恍然之色,笑道:“許是掌門真人游歷已久,隱匿身份行事,早已習慣了無拘無束的生活。這正是掌門真人日常飲食之分度——每餐一百二十八碟,并未多出一個來。”
歸無咎望著緊靠著手邊的一碟。
此碟菜品甚是簡易,微微發黃的湯水之中,浮動著十余枚青葉,每一枚青葉仿佛小舟,承載著一顆較黃豆略大的紫丸。
久視之下,一道記憶緩緩升起。
這是一道“渚水牛舌羹”,那些看著不起眼的十余枚紫丸,乃是以一名為“渚水黑牛”的牛妖之舌制成。成年的“渚水黑牛”已有三星境的修為,捕捉甚是不易。每一條牛舌,經過秘法一煉,便凝成指節大小的一點。
不止如此,這“渚水黑牛”的牛舌有一奇異之處。其味道固然鮮美已極,又暗藏一道極特殊的苦澀味道。要將那特殊苦味化去,須得尋十二位靈草、四種靈禽,五種藥石共煉三十六個時辰,熬煉成一碗清湯,方能將這苦味化去。其中功夫,不亞于煉制珍稀藥物。
眼前輕描淡寫的這一碗,正是那熬制極為不易的湯水,以及十余條“渚水黑牛”的牛舌了。
這是當初“歸無咎”最為鐘愛的一道飲食。
如今歸無咎返回宗門不超過兩個時辰,這一味菜便能立即呈上,由此可見,門中諸物時時備下,以待掌門回返。
歸無咎舉箸嘗味,果然入口即化,肥而不膩,更有一股馨香味道宛若實質,滌蕩齒間,久久不散。若是個未曾見過世面的苦修士,單單這一道美味,便足以將雄心壯志消磨了。
當其飲食之時,呈上菜品的紅袍仆從早已退下,殿中宛若飛鳥投林一般,多出二十四位羅紗輕罩的年輕女子,個個花容月貌,秀色可餐。其中一十二位侍立于旁,手持絲竹樂器漸次彈奏,幽聲陣陣,隨時一揚,可稱清逸不俗;另外十二人卻是翩翩起舞,時聚時散,靈動已極。
顯然,這也是“歸無咎”這一門執掌飲食之時相匹配的慣常節目了。
婁靜見歸無咎果真首先嘗了“渚水牛舌羹”,不由甚是歡喜。
雖這“渚水牛舌羹”滋味暢美,但是歸無咎自然不會沉湎于此。便道:“以后隨意上餐,至多三四個菜足矣,未必需要如此鋪張。”
一聲吩咐下來,婁靜卻并未接話。
歸無咎抬首一看,卻見他嘴巴張大,面色十分詫異。
婁靜終是鼓起勇氣言道:“掌門真人明鑒……如此……只怕不妥。一道之主,每餐定數一百二十八碟,若是不足數,難免教外人看輕了去。”
歸無咎心中一動,緩緩言道:“你所言甚是。是我所慮不周了。既回宗門,便當按照宗門路數行事。”
先前婁靜言道每餐一百二十八碟,歸無咎還道是從前“歸無咎”自家的習性。
這時他才漸漸憶起,這方天地,不入流的小宗小戶暫且不提。真正框定秩序的,列分三等。第一等宗門各自統御數十道,乃是真正的武道巨擘。其宗門執掌,每餐三百六十碟。
下一等,如云峒派掌門“歸無咎”,乃是一道之主,每餐一百二十八碟。
至于第三等,一道宗門治下“名門”執掌,每餐六十四碟。
等級不足,越了規矩固然不成;但上位者若不足數,實同于自輕自賤之舉,卻也不免教人看輕。
歸無咎收回成命,婁靜松了一口氣。
俟歸無咎進食將訖,婁靜又言道:“掌門真人后室姬妾,是一如往例尋凡民良家女,還是責治下‘名門’的女弟子前來投獻?”
此間各大宗門執掌、長老,無一不是姬妾成群。
大多數人擇姬妾,皆是選擇身負一定修為的,壽元較久,亦能為我之助力。但是從前的“歸無咎”則不然,卻好凡民弱女,取其心意天真。
此時婁靜暗中思量,一別數百載,掌門當年之姬妾早已亡故。目睹此紅顏白骨之變,或許掌門真人會改變心意,從眾行事,擇些身負修為的女子納入。
歸無咎一擺手,失笑道:“罷了。我近年來獨來獨往慣了。”
孰料此言一出,婁靜竟是面色大變,立刻跪了下來,連連叩首,額頭上頃刻間便是血跡遍布,高聲呼道:“掌門真人千萬三思。飲食是小,不過失了排場顏面罷了;而采納姬妾之事,卻事關云峒派生死存亡,萬萬不可輕忽啊。那……那恒霄宮主……”
歸無咎一拂額,記起一事,不由暗暗搖頭。
暗道自己能夠保持神智清明固然甚好,但是并未徹底改換識憶,許多訊息映入腦海,總是要慢上一拍,終不為美。
雖然歸無咎見到的第一個武道中人姜敏儀,便是女子之身。但是其實在武道一途,男子占據壓倒性優勢。
當日真武之域中所見,赴“真幻間”之會的那一群人,便并無一個女子。
“真幻間”中也是一般。除卻飲食一道上排場甚足外,但凡武道之中有些身份的人物,無不以姬妾眾多為榮。女性武修,若不能真正出人頭地,極易淪為強者禁臠。重食與色,本是印刻在武道之中的血脈傳承。
好在絕大多數的武道女修,也并未指望能夠出人頭地,依附強者,本就是其期望的歸宿。
除了極少數天資絕佳者,方算例外——譬如“歸無咎”的關門弟子甄蕊,在入門之初便立下契約,予了她特殊的護佑和許諾。
這些情形,歸無咎早已了然。
但是在他看來,采納姬妾,到底是他自家的事,就算旁人有閑言碎語,又能如何?
可是歸無咎卻忘記了一件事。
正因為女修成道不易,最終有所成就者,無不是干練果決,心如鐵石,更要勝過男子。
當今“大世界”中,便有一位了不得的杰出人物——第一等巨擘宗門上弦宮執掌,恒霄宮主。
據說這一位姿容藝業,并世無雙,就算在第一等宗門的列位執掌之中,也算得上數一數二的人物。并且此人行事極為霸道,殺伐決絕,冰心不化。下手之狠,勝過男子十倍。
見過恒霄宮主一面的男子,無一不是心中欽慕已極,但是誰也不敢宣之于口。
直到六百年前,發生了一事。
一場盛會之中,平西道青云門掌門嚴承予,偶然望見恒霄宮主之后,銘刻于心。一俟返回宗門,便將自家姬妾全部散去。
這嚴承予是個出言無忌、行事不不羈之人,卻對朋友言道,見過恒霄宮主之后,帷下粉黛,皆無顏色。此生誓要得到恒霄宮主,教她侍奉左右,承恩枕席,做自家的女仆。
此話其實不過是酒后狂言罷了,誰敢當真?
但是不知怎地,卻教嚴承予的一位仇家得知,悄無聲息的將此事捅了出去。
這一回卻捅破了天,恒霄宮主親來,打破青云門山門,將嚴承予捉住,鎖住一身修為。當著滿宗上下的面把這位嚴掌門煽了,穢物喂了野狗。然后將嚴承予拿回上弦宮中,發配下去,為宮中最下等的仆役清掃茅廁。稍有不諧,時隔三五日便有杖刑伺候。
青云門亦由此破滅,平西道首席宗門的位置,也由原本排名第二的名門取代。
須知平西道并非上弦宮下轄,而是隸屬于另一家巨擘宗門定盤宗。
可是恒霄宮主將之殺滅,定盤宗卻來了個裝聾作啞,不聞不問。
經由這一例教訓,各道各宗掌門、長老,在此道之上極為小心,再不敢特立獨行。甚至好幾位平時以“只取一瓢”自詡,納姬妾較少的宗門執掌,為免重蹈嚴承予覆轍,都是如常人般廣納姬妾,以釋嫌疑。
若后室無人,被編排一個“對恒霄宮主有非分之想”的罪名,任你一萬張嘴也說不清楚。
這位嚴承予雖然可憐;但是世人卻并不以為恒霄宮主殘暴狠毒。在這女子成就不易的大環境下,既然反客為主凌駕須眉,自然不得不矯枉過正。
記起此事之后,歸無咎道:“罷了。你去安排吧。”
婁靜長吁了一口氣,連聲應下。
歸無咎心中一動,發問道:“天下間第一等巨擘宗門,共有多少家?”
婁靜一愕,暗道掌門真人游歷在外,果真遠離宗門事久矣。但是他應聲回答卻并未稍慢,立刻答道:“回稟掌門,海內六家,海外六家,共是一十二家。”
歸無咎心道“果然如此”,又追問道:“這位恒霄宮主,你可知其姓名?”
婁靜遲疑道:“上弦宮字號別傳,與別家不同。恒霄宮主閨名,素來無人知曉。只傳言其俗家姓氏,似是姜姓。”
歸無咎聞言,不動聲色道:“好了,你且下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