略一思忖,歸無咎心中定計,伸手止住樂思源,言道:“樂道友且止。歸某上前,與之一會。”
樂思源、龍方云對視一眼,神態微妙之中,又有意外。
二人心中算計,自然是歸無咎出力愈多愈好;只是樂思源身份使然,不得不先為表態。如今歸無咎既如此大方,其等心中自然樂得順水推舟。
樂思源尚在思量,龍方云已順著話茬接下,笑言道:“歸道友小心了。”
龍方云瞬間已有決斷——只消歸無咎并未生出被利用的心思便可;他主動請戰,無有不允之理。
歸無咎微微一笑,駕起遁光一縱,瞬息間已在中天之外。
靠近一步,兩人相距已在數十丈內。歸無咎隨手將四枚烏環接過,緩緩言道:“請教道友姓名。”
遠遠觀之,這位頭戴面具之人似是身著一件銀色錦袍。但近觀方能發現,此人所服其實是一件軟綿的鎧甲,棱角分明,規整舒展,只是造型奇特,有幾分欺騙性。
除此之外,此人精蘊內煉,寒而不露。歸無咎亦無法簡單的通過觀辨氣機來斷定他道行深淺。
銀甲人不言不語,把手一甩,四枚圓環已自手足之中卸下,一把攥在掌中。同時透過面具,那淺綠色的目光若明若暗,凝視歸無咎許久。
足足二三十息之后,銀甲人忽地手臂一搖,握持住一枚令符;然后便調轉遁光,施施然下場了。
將符。
他竟是選擇了避戰。
不過將符在此人之手,也證實了一件事——這位銀甲人,的確是雙極殿一方的壓軸人物。
戰到此時,對方尚未遣出一個功行與星門七子、金志和、梁化成等人相若的對手,卻直接將最大的一張牌打了出來。
歸無咎正思慮間,對面遁光一閃,躍上一個人來。
此人一襲灰衫,明明面目俊朗,但是望向歸無咎的目光之中卻充滿猶疑謹慎,進退之間,不復從容。輕易便可推斷出,此陣出戰,非其本愿。
以修為而論,他倒是雙極迄今為止出戰之人中,除了銀甲人之外功行最強者。
若與梁化成交手,雖然略遜,但也非無有一戰之力。
按歸無咎事先定計,捉不到銀甲人,他便同樣動用將符權利,選擇退陣。沒想到對方入陣邀斗,如此積極。
那就順手解決一人。
待來人將四枚緊云環套牢,歸無咎斷然出手。
一拳既出,中宮直取。
那灰袍人明明已打起十二分的精神,小心應對。但是在面對歸無咎迎面而來的一拳,卻依舊沒有絲毫抵抗之力。剎那之后,胸腹早著。只聽一聲慘叫,便呈一個倒栽蔥姿勢,從半空跌落。
這一拳,與銀甲人擊敗梁化成的一擊異曲同工。
拳出之際,無形無相,無有任何風雷云火氣象之顯化,最是干凈簡明;唯一擊落定之后,憑空傳來清響三聲,悠然不絕。
歸無咎往山谷下望了一眼,見良久無人反應,便把手中將符一晃,自顧自回返了。
若是他刻意致人死命,那一拳便照著頭顱擊去。
但歸無咎也不曾刻意留手。
這一擊落下,活命與否的幾率大致在五五之數,一切看他運數。
事實揭曉,此人似乎運道不佳。
返回陣中,龍方云、樂思源一齊來賀。
龍方云言道:“歸道友這一擊如法炮制,是為我方扳回威勢,甚善。”只是他貌雖熱情,但歸無咎依舊能捕捉到一絲失落。
不止是龍方云,樂思源、金志和亦是如此。
其實歸無咎此舉,正在三人預先研判之中。遇見勁敵,歸無咎極有可能見獵心喜,主動與之交手。但是指望他為了顯露威風常駐擂上,一口氣邀斗雙極殿數十人,那多半是指望不上的。
只是人心不足。一戰得勝之后,歸無咎果然主動回返,不得不令龍方云等人略感失望。
尚明博忽然高聲道:“龍掌門,歸道友,樂道友。請看——”
歸無咎轉身一望,目中所見,不由納罕。
原來,他剛剛退了下來,那銀袍人便去而復返,重歸中天之上,靜靜屹立。
龍方云面色一陣變幻。
金志和上前一步,建言道:“掌門真人。立下陽契者甚多,如今正是堪用之時。”
龍方云緩緩言道:“對上此人,不過是白白送了性命而已。”
金志和道:“事關兩宗興衰,不得不如此。”
龍方云嘆道:“罷了。”
抬手將玄音法螺舉起,發號施令。
可是那一頭明明已經應下了,卻又等候了五六十息,才經由《五星圖》遁來一人。
歸無咎抬首一望,此人名藍經業,乃是昌河道一家名門之執掌,功行在四十八人之中算不得出色。
藍經業原本膚色蠟黃,此時粗粗一望,卻似血色喪盡,呈現慘白之色。
之所以遷延數十息,是柳長老傳令之后,數位簽下“陽符”之賓客推搪不過,選擇抓鬮的緣故。最終藍經業運道不佳,擇中出陣。
能夠修煉到明月之境,并無一個蠢人。之所以在陰陽符契之中做出了選擇,便是對風險收獲有過充分的考量。只可惜緊云環斗法、對方壓軸之人提前出戰,這些都是預先想象不到的變化。遇此危局,也怨不得旁人。
龍方云略一沉吟,道:“事先契書之中,有關畏戰怯戰的條款,皆可免了。藍道友只消出陣之后,擋得住一招,便可認負退還。”
尚明博、金志和,亦同出勉勵之言。
藍經業聞言精神稍振,連忙道:“龍掌門仁厚之德,藍某謝過了。”
言畢,轉身一起遁光,落入陣中。
唯歸無咎雙目微瞇,似乎視而不見,聽而不聞。
結果是注定的。
果然,十余息后,耳畔再度傳來清響三聲。
不必去看,藍經業一條性命,已送在這里。
前一戰,歸無咎隨手敗了一人之后便果斷回返了。而這銀甲人卻不然,反手將藍經業擊斃后,依舊凝立半空,似乎在等待下一個對手。
歸無咎雖心中隱約有所猜測,但是往來不過幾步路的功夫,又何妨一試?登時再起遁光,入陣。
果不其然,那銀甲人嗤笑一聲,再度舉起將符,高掛免戰牌。
這一聲笑,是銀甲人出陣之后,第一次“出言”。按說銀甲人一襲面具加身,藏頭露尾,看似是個陰郁險刻之人。可是他這笑卻甚為宏亮透徹,壯而有聲色。
歸無咎依照舊例,選擇斗倒一人之后回返。
在接下來的一刻鐘內,如此情形,重復五次。
塵海宗一方六人殞命,雙極殿亦有五人死在歸無咎手上。
歸無咎一旦上場,那銀甲人便選擇下場避讓。可是待歸無咎一旦退去,銀甲人便如附骨之疽一般,第一時間重返斗場。
之所以塵海宗一方多死一人,是因為那銀甲人斗戰之后,其實是留在場上的。唯有見下一個上場者是歸無咎,方才退避。當中有一戰,龍方云等人刻意相試——一人敗亡之后,又遣出一位外門賓客迎戰。銀甲人果然照單全收。
其實破局的方法也甚是簡單。若是歸無咎斗倒一人之后,主動留在場上,那么銀甲人便避無可避。
但龍方云、樂思源等人卻開不了這個口。
如此,便呈現出這詭異的僵持之局。
歸無咎見龍方云等人眉關緊鎖,突然言道:“說來,是歸某人搶了樂道友出陣的機會。歸某心有所感,若是樂道友出陣,那人未必會選擇退避。”
樂思源聞言,目光一凝,并未接話。
初時他本是當仁不讓,要踴躍出陣的。可是見那銀甲人將這凝力歸真、勢后生雷的手段一連施展五次,此時心中未免有幾分壓力。
現在樂思源已盡可能高的估量敵手之實力,或許那銀甲人道行已與歸無咎相若,而略勝自己一籌。
然塵海宗繼任之人的責任,卻又不可推卻。
金志和抬首望了一眼樂思源臉色,緩緩道:“該用此策時,不可優柔寡斷。若是那人自負,便是機會。”
樂思源嘆息一聲,緩緩點頭。
龍方云低聲言道:“你要幾人?”
見樂思源皺眉不語,龍方云續道:“勝負事大,不可勉強。樂師弟務必據實而言。”
樂思源輕舒了一口氣,靜言道:“四人。”
龍方云一點頭,再度舉起玄音法螺,低語幾句。
剎那之后,遁光一現,果有四人并肩出現,沖龍方云齊齊一禮。
和剛剛猶疑畏戰的藍經業等人形成鮮明對比,這四人面容凝肅,不茍言笑,但是一身氣機卻是凝練合一,好似張弓滿弦,蓄勢待發。仔細去看,方能發現其雙眸之中,隱隱發紅。
四人皆是塵海宗本宗長老,并非賓客一流。
樂思源不言不語,只上前沖著四人躬身一禮。
龍方云言道:“撫恤之法,門中自有定例,四位師弟勿憂。”
四人中當頭的那位微一點頭,沉聲道:“丁某先去了。我四人亡故之后,樂師弟能夠挫敗此人,吾便無悔。”
一展袍袖,便遁身出陣。
歸無咎心中微動。
若是仙道斗法,功行差距大到足以一擊必殺的程度,那么連續勝過十人百人,實是輕而易舉。可武道相搏,主帥固然重要,兵卒卻也不可輕忽。
正因為歸無咎隱隱知曉其中暗藏伏兵,才不肯出這風頭。每每出戰,勝過一人便及時收手。
如今塵海宗先亮牌,倒要看一看他的手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