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余息后,鐘業運一口氣,自感神完氣足。骨碌一個起身,來到近前張望一陣,道:“不知甄師姐是何等手段,能否教師弟一教?”
甄蕊微微一笑,道:“此乃恩師所授之秘術,只是路中艱澀,非是完法坦途。”
“方才師姐所用,是濟之以急的手段,蓄力愈速,越限一擊。至于用之以緩的法門,濟以長力,婉轉巧變,目前只是略有幾分頭緒。”
說完她自伸手往小腹處一捺,吐出一物來,在他掌心之中滴溜溜的滾動。
此物乍看似是一枚圓珠,但是仔細一看,其實是由十幾個平面拼接而成的奇異形狀。單論外形,已與甄蕊初煉之時迥異。
鐘業望了一眼,登時目中射出奇光。
此物雖然被甄蕊自腹中取出,托在掌中。但是卻莫名的給與他一種錯覺,似乎此物依舊停留在甄蕊身軀之“正中”,與心脈起搏、氣血周流息息相關,又冥冥中受到一絲牽引——屬于甄蕊武魂精蘊之牽引。三元合一,妙用無窮。
鐘業緩緩踱步,眸中愈發可見異彩漣漣。
雖然在道術之上,鐘業之資質略遜甄蕊一籌。但是觀幽微于青萍之末,推演流變、審時度勢,卻是他獨有的長處。
此刻鐘業心中,縱其想象,已然望見甄蕊這未完善的手段,極大的擴張了武道手段的彈性與界限;對于武斗之法的形態演變,將會產生的深遠影響。甚至有可能從根本上動搖武道之法的守拙尚簡之風,也未可知。
歸無咎微微一笑。
甄蕊在修煉“本命法寶”的道路上進境如此之快,固然因其英才卓越,大出乎歸無咎所料;但其實依照既有之進度,由甄蕊獨自摸索,其實也是萬難做到的。
這數月以來,歸無咎對于甄蕊另有教導。
其中關竅之處,自然是因為歸無咎經由與雙極殿一戰,凝練青龍武魂的緣故。如此一來,事關武魂與本命法寶之牽連,便不再是縱其想象、霧里看花;歸無咎自己,也能摸索出一些經驗。
鐘業自仿佛夢囈的狀態中清醒過來。忽地轉身,鄭重一拜道:“恩師在上。此神妙秘術,不知弟子可有緣修習否?”
他雖然姿態端莊謹嚴,目光低垂,但是暗藏的祈盼之意,卻溢于言表。
歸無咎神思微動,旋即笑道:“也可。”
轉念一想,情勢已變化了。
原本這傍生于武魂的本命法寶之道,雖然借法仙門,但終究是無源之水無本之木。所以非資質超卓如甄蕊者,不可輕易嘗試。
但是現在歸無咎自己有武魂在身,亦可用力參研,而非一味的模擬仙門丹道。如此一來,以鐘業的資質,也堪承受這一門道術。
鐘業歡喜謝過。
此時歸無咎念頭之中,那一種獨特的一界明滅、虛實幻變的異感再度產生,然后立刻消失。
而甄蕊、鐘業,雖然道念超卓,卻也懵然不覺。
歸無咎心中了然。在此界之中,每做對一件事,心兆之中便會有獨到感應。
十五日后。
日升盈尺之時,逆光東望,便能看見無盡碧波瀚海之中,高懸一島。
目的地到了。
與其說是島,毋寧說是崖。只因這島嶼雖然峻極闊極,卻斷非浮水一嶼之形;而是生生被人拔高了數千丈。整個島嶼,高出水面三千丈有余,從任一角度看,皆尋不見水島相接、憑欄觀濤之象,而更像是天外仙居,矗立云中。
島嶼環繞之處,圍成三十六丈高墻,宮闈森嚴,煌煌赫目。
仙門之中,講究道法自然。仙山之中,往往云霧奇罩,不見人力雕琢。可武道卻與之相反,就那么堂而皇之的將一座巨大城池,鑄在千尺孤峰之上,倒像是刻意炫耀斧鑿之功一般。
銀背玄鼉舟,在三十六里之外止步。
少頃,一道遁光落下,快步來到歸無咎近前,正是柳長老。
柳長老抱拳一禮,言道:“上玄宮迎賓使者,即刻便至。”
歸無咎微笑道:“柳長老辛苦了。”
武道之風固然簡勁,但也不能一點次序步驟不講。否則萬一生出意外齟齬,比如吃了個閉門羹,反而不美。
早在六個時辰之前,柳長老便乘金梭快舟,攜了副冊文書,前往上玄宮先行通稟。如今卡著點返回,可謂絲毫不差。
歸無咎抬首一望,已然來了。
眸中所見,點點綻放。
相隔三十六里。由遠及近,每隔一里,便是一座巨大的荷葉綻放,當空虛托。一連三十六點,仿佛一道碧色橋梁。
然后一座五彩車鸞,左右各有隨侍之眾二百人,尾隨成列。
歸無咎心中暗贊。
以鳥獸草木匯聚凝形、鋪成道路,算是一種并不鮮見的手段。但是若過于繁密,反而顯得臃腫。似這眼前荷葉雖巨,其實也不過六七丈大小。每隔一里才得一葉,看著異常空疏,但是“意”卻到了。
當先一人走進,對歸無咎躬身一禮,笑言道:“恒霄宮主座下九弟子冉逸之,代師相迎貴客。”
歸無咎面色微變,眼前一亮。
此人面容英挺,仿佛蠟像。一襲極為罕見的紅發,任意鋪灑。可是因為其衣著袍帶極為工整的緣故,卻并未給人以任何落拓不羈、人前失禮的印象,反覺其君子之風與風流態度兼美,非凡俗可比。
簡單還禮后,不著痕跡的余光一掃,看向自己的兩位弟子甄蕊、鐘業。
可是甄、鐘二人卻懵然無知,對于這位“冉逸之”毫不介意,此時并肩立在舟頭,觀覽上玄宮仙都的兀立勝景。
歸無咎立刻心中有數。看來此等異感,唯自家能夠心有感應;否則就算是同道中人,也是如墮迷夢之中。
無它,這位功行不過剛剛突破三星境的“冉逸之”,大非凡人也。
小小一個晉寧道中,便有甄蕊、鐘業兩位根腳非凡之人;亞一等的,尚有郗鑒、莊炎。
歸無咎參與塵海宗與雙極殿之比斗,其實也曾經想過,大宗之內,當有更多的英杰顯化,匯聚一堂。不曾想結果卻大謬不然——就算是資質極為出眾、堪能破境天關的樂思源、銀甲人,也并未給與歸無咎那種“根腳不凡”的異感;其余一眾人等,更不必說。
以三巨宗之規模,竟未尋見一個。
而這位“冉逸之”背后所深藏的幽渺氣象,在其對歸無咎躬身行禮時一閃而逝——雖是羚羊掛角,但歸無咎深信,其規模次第,似不在甄蕊之下。
歸無咎一行換過車輦,同往城中去。
這位冉逸之,雖然是言笑晏晏,但卻似乎并不是一個健談之人。行步途中,不過寥寥數語,點到即止而已。
歸無咎本道是即將與故人會面。
豈料這車輦入城之后,兜兜轉轉,竟然是來到一處園林幽居。
雖然此園景致、格局俱佳,但的確大出乎歸無咎所料。
引薦來兩位仆從管事之后,冉逸之笑言道:“恩師有要事在身,近日不得親自接待。煩請道友在此暫時歇息數日,必有消息。”
顏色神貌,倒也誠懇。
歸無咎眉毛微不可察的一聳,淡淡道:“好”。
上玄宮在飲食起居之上果然并未慢待。不止是歸無咎,就連他兩位弟子甄蕊、鐘業,每人亦撥下了二十四位仆從侍候,事事呼之即至,周到已極。只是一連半月時間,卻并未等到恒霄宮主相詔。
一日,歸無咎所居后院之中,柳長老在客席之上端坐,面前茶水,卻絲毫未飲。
卻聽柳長老忿忿言道:“吾等荷四派之重,這位恒霄宮主就算再如何事務繁忙,也該抽空一見。或許其避而不見,是上玄宮自有進退之道,早就定下了敵友攻守方略。我等無論如何態度,她只當是乞援來了。我等此行,是熱臉貼在冷屁股上了。”
柳長老本是沉穩干練之人。只是歸無咎拜山聯名印信之上,除了塵海宗、星門之外,尚有南斗宗、御虛宗署名。
那兩家可同樣是有日曜武君坐鎮的大宗。
于情于理,上玄宮將歸無咎一行晾上半月,都是大為失禮之舉。也無怪乎他沉不住氣。
另外,歸無咎自稱與恒霄宮主有舊之事,僅在龍方云等人面前提及,柳長老并不知情。否則今朝之待遇,他多半要懷疑是歸無咎大吹法螺。
歸無咎沉吟半晌,終于言道:“勞煩柳長老走上一趟,將那冉逸之再請來一敘。”
柳長老嗤笑道:“諒他一個關門弟子,道行低微,又有甚用處?”
歸無咎擺手道:“我自有計較。”
柳長老沉吟片刻,終是撫頜言道:“老朽只是副使。一切皆由歸道友做主。”
兩個時辰后。
在正殿盤桓一陣,終是等到侍從上前傳遞消息:“冉逸之前來拜見。”
歸無咎道:“請。”
出門相迎,走出百余步,恰好在內堂正門口撞見。冉逸之形單影只來訪,并未攜帶一個從人。
冉逸之呵呵一笑,面上似有幾分歉疚,抱拳言道:“尊使且……”
歸無咎重重一揮手,止住冉逸之話頭。正色道:“明人不說暗話。冉道友非凡人也。令師遣冉道友迎客,我固知貴派并無有意輕慢之心。之所以拖延數日,必有緣故,是也不是?”
冉逸之猛地一抬頭,面容中驚詫之余,又有佩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