歸無咎縱身一躍。
目光所及,天旋地轉,景色陡然一變。從七分昏黃、三分青黑、迷霧般流轉不定,瞬間變得明媚燦爛起來,紅日當空。
四野一望無際,遠山勾勒成線,涼風習習。
歸無咎極警覺的放眼遠眺,見果然沒有一絲動靜,不由心中微奇,泛起一絲漣漪。
這是最后一處潛行傳送陣的出口了。以此地為起點,再行上半月功夫,就是此行的目的地——星門山門所在,平萊仙都。
若就此激發傳訊令箭,星門眾修乘上乘法舟,三五日便可趕來。
這就意味著,歸無咎當是絕對安全了,這一段漫長的行程,就這樣風平浪靜的結束。
這卻與事先預料的不同。
因心緣感應在先,再施加卜算之術在后,歸無咎早已料定了往星門取藥成道之行,必有波折——當先經困阻,然后才有可能柳暗花明。是以一路上都是小心皆備。就算遇見最壞的情況,有日曜武君親身攔阻,璇璣定化爐和反吞雙子珠也早已備好。
揣摩形勢,歸無咎斷定,自傳送陣出口處遁出的那一瞬間,氣息感應不能及遠,最是設伏之上選。尤其是以鎖拿天地宛若方寸的高明手段迎之,一不留神,便要陷入被動之中。因此每一處傳送陣的出口位置,歸無咎的心意神氣,皆是調整到最佳狀態。
然而。陸陸續續四段傳送陣,這是最后一道的出口。
到底波瀾不驚。
歸無咎心意妙緣,感辨吉兇,從來例不虛發,料無不中。就算與近道境的較量中,也并未失手。
難以置信,今日竟然料事不中。
駐足想了一想,歸無咎微微搖頭。
取出青魘舟,又經歷了十余日旅程。
十三日后,辰時。
巍巍煌煌,磅礴壯麗的斧鑿之工,逐漸現于目前。
十二巨擘宗門所屬仙都,以玉蟬山最為支離破碎,而星門卻最為工整闊大。
據傳此地本是一座巨山,此山大到不可思議,方圓不知數千、數萬里,雄峻宏偉已極。后天降陰雷,造化神工,將巨山劈斷,留下一處高約二千余丈、又極平整,宛若斬斷之樹根一般的“山根”。
而平萊仙都,便建筑在這塊“山根”之上。
如此,既高出尋常地界二千余丈,視界開闊,不虞凡俗侵擾;又不似尋常立門戶于仙山的宗門那般局促狹窄。舒展與高拔,二者兼美,堂堂正正,可謂一處上佳的立足之地。
除此之外,依托這特殊的地理形勢,仙都城墻之建造,法陣之設立,也變得極為方便。
歸無咎放眼望去,依托那繁密高拔的城池為背景,迎門百里之外,已有旌旗招展,十二龍舟橫陳,擺出好大陣仗。
三日之前,歸無咎已發了信符,傳遞了消息。
遁及近處,望清楚迎候之人,歸無咎不由微感意外。
星門執掌尚明博,當先迎立。兩旁兩位侍女手捧五明華扇,左右侍奉。
尚明博之后,二人并肩而立,一位青衫短衣,紅發黑須,約莫四五十歲年紀;另外一人年齒與前者相若,右手中執著兩枚銀色鐵膽,與歸無咎遙遙對視之后,輕笑著一點頭,以為致意。
星門七子,一字排開,位居尚明博等人之后。
再往后便是身著長老服飾的修者,約莫二三十位,同樣是明月境修為。其中十之七八,上一回合力對戰雙極殿時已有過一面之緣。其余生面孔,修為自然是遜色一籌。
尺有所短、寸有所長。或有門中長老,不擅長于斗戰,但同樣領了異常重要的職司,那也是有的。
令歸無咎感到意外的是,尚明博身前還有一位熟人,竟是塵海宗執掌龍方云。
當面致意后,歸無咎笑言道:“樂道友已在破境之中。塵海宗上下,當由龍道友打理局面。為何龍掌門不在宗門坐鎮,卻在此處為客?”
龍方云笑答道:“樂師弟破境閉關,龍某為求萬物一失,已將內、外、明、暗四道宗門大陣開啟。如此,一十二年之內可保無虞。只是如此一來,塵海宗內之人,也難遁走于外。龍某不愿與世隔絕,便只得來星門暫居了。”
歸無咎微一點頭。
龍方云又補充道:“如今局勢變幻,繚亂迷人。龍某雖不能做些什么,但是求一個心中明白,也舒坦些。”
尚明博上前一步,為歸無咎引薦左右。
那位紅發長老,名農尹名;手執鐵膽的這位,名連綸。二人在星門之中身份貴重,和掌門尚明博在內,號稱“三老”。
見面已訖,尚明博當先引路,在左右簇擁之下,一行人便直往仙都中去了。
來到一處古樸小園之中,此地早已設下宴席,為歸無咎接風。
余人早已散去,在此作陪的,唯有尚明博、龍方云、農尹名、連綸,及星門七子,共計十一人。
落席之后,眾人皆是交口稱贊,夸歸無咎又立奇功。
是恭維也好,是刻意奉承也罷,并不重要。但歸無咎此行,本是為四宗溝通消息而去,其最終所得,大大超過預期,竟直接帶著上玄宮一方的盟書回來,這卻是不爭的事實。
對此,歸無咎也只是淡然一笑而已。上一回與雙極殿斗戰力挽狂瀾,所受之贊譽他已聽過一回。今日又見,早已見怪不怪了。
酒宴既起,歸無咎不著痕跡的環首一瞥。
這處小園內,裝飾氣象固然清幽,但是畢竟失之寡淡。
至于每一人面前案席,除了酒水果然是罕見的佳釀外,其余飲食雖有數十碟之多,但多半是瓜果小食為主,遠遠稱不上豐盛。
尚明博見歸無咎逡巡左右,似乎會意,立時笑著出言道:“這是尚某的主意。”
“今日為歸道友接風,只是一席便餐而已。尚某與歸道友一番交往,自詡對道友性情也有三分領會。歸道友是個直入主題、心無旁騖之人。因此尚某以為,將懸而未決的大事盡早辦了,便是對道友最大的誠意。真正的慶功宴,不如合二為一,留待道友大功告成的那一日。”
言畢,尚明博拍了拍手。
小園后庭門戶立刻大開,兩位相貌氣度極佳的女子,白衣赤足,款款上前,雙掌各自托著一道金案。
一只金案之上,是一只極顯眼的紫金葫蘆。
此物歸無咎已經見過一回,另外半數,正藏在他自己身上。如今星門終是將另外一半取了出來。
尚明博親自接過詔書,笑言道:“歸道友請看。”
歸無咎將之打開,上下一覽,目光微凝,嘆道:“何至于此?”
尚明博笑道:“歸道友為本門又立一大功,更得恒霄宮主賞識。可見是天地間有大氣運之人。所約條件,自然是與前不同。”
當初的契約草案,歸無咎在于雙極殿交手之前,已經見識過一回。
當中條款,可以總結為“一分、三老、五域、七請、九珍。”五項。
但是今日尚明博所取出來的這份正式契書,與當日之契書相較,說是“面目全非”也不為過。
供奉之數為一宗十分之一的約定,已經大筆一揮,從“一分”變成了“一半”。
星門的修道資源,其半數立為一道“別庫”,歸無咎可任意取用。
無論怎么看,二分之一,都不是一個合理的數字。就算請了一位日曜武君坐鎮,對方大包大攬,所負責任與一宗執掌無異,也實在太過。
這是為示誠意,料定歸無咎會手下留情,把握索取之好分寸么?
若是如此,賭得也太大了一些。
雙方定盟,豈能如此意氣用事?
派遣門中耆舊名宿的重大權宜,由三老同時允諾,變成三老中由一人點頭即可;“七情”之后請歸無咎援手的供奉之數,一口氣提高了三倍;至于動用珍稀寶物的“九珍”別項,也被一并刪去。
這意味著包括至寶“五星圖”在內的上乘寶物,歸無咎可以隨意動用,宛若自己私有一般。
而對于歸無咎的約束條款,卻并未增加一字半句。
歸無咎暗暗搖頭。
若依照這封契書,這不是助外人成道、請了一位首席客卿鎮門面,簡直是將整個“星門”,拱手送人。未免太過不合常理。
再想到自己心緣感應,未曾應驗,是否……
但深思熟慮之后,歸無咎又感這一猜測并不合常理。
因為與雙極殿一戰,塵海宗、星門兩家內部,并未封鎖消息。此時星門上下,無論是星境、月境還是入道未久的年輕一輩修者,皆是把自己當做天神一般的人物。若其中有不虞之謀,事發后便是人心潰散之局。
轉念一想,或許是上玄宮符書言明,是看在自己的份上,才與四宗聯盟。如今在眾人心目中,恒霄宮主是唯一能夠與百里開濟相抗衡的人物,所以星門才分外仰仗于己。
這倒是一個合理的解釋。
尚明博只道歸無咎為星門所提出的優渥條件所撼動,與農尹名、連綸對視一眼,面上含笑。
見歸無咎抬首來望,尚明博立時笑言道:“道友若無異議,今日便立下契書,取了大藥。本門‘五方元宮’堪稱最上乘的閉關之所,早已為道友備好。”
“三載之后,道友魚躍龍門,便非我輩中人矣。”
歸無咎點頭道:“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