殺死龍方云后,歸無咎并未急著外出。他心中想到一事,重新盤膝坐下。
此刻回想起星門所賦契約中不合理的豐厚條件——很顯然,塵海宗與星門兩家之間,早有交易。
塵海宗內,樂思源自可憑借本門資源破境;而龍方云或許真的是資質之中有某種欠缺,難以直接服藥。于是才與星門聯合,張網以待,等候入彀之人,行此近似于奪舍之舉。
當初自己展露非凡潛力與野望之時,那投靠于己的鐘弼之態度,論及上境門徑,可謂慎之又慎。最終得到機緣如此容易,倒顯得鐘弼有些小題大做了。但現在事實看來,借道首席長老這一條路,的確是水深得很。
武道諸修,看似行事爽利直接。但是該有鬼蜮謀算之處,卻也并不手軟。
歸無咎不急著與其算賬,是因為另有一樁要緊事。
真幻間中的記憶,歸無咎自然能夠完全保存;但日曜武君之經驗,視野中天地二象“無形而有質”的玄妙,待歸無咎返歸元嬰境后,自然而然是保存不住的;到時候任憑你再用力的去看、去感知,亦注定徒勞無功。
隨著時間推移,這份感覺會逐漸遲鈍,甚至漸漸消弭;不可印證,不可復現,重新歸于混沌。
這卻殊為可惜,甚至于帶來惡果。
便如同凡人修心養性中的道理——了卻首尾、通明澄澈之妙境,并非“得了”便能“守住”。若是得了卻不能守住,悄無聲息的重回沉淪陷溺,這個過程自己是絲毫感受不到的。
如此一來,極有可能在未來的某一日,歸無咎始終堅信自己依舊“得到”并一直“持有”,實際上卻早已經“失去”了。得道者固然知其得道;而陷溺者卻未必自知其陷溺。
如今剛剛破境,正是生機最為旺盛、感悟最為濃烈之時。歸無咎已有定計,當立刻凝練一枚心印,藏于神識深處,以備將來在必要之時,能夠復現一絲上境玄奧。
這凝練心印的過程,又持續了半年之久……
半年之后,深秋一日。
平萊仙都方圓數百里遠近,皆可見一道水柱粗細的雷霆當空落下,震得氣浪千重,內外滌蕩,洗凈萬里浮云。一時間,內外氣機通暢無比,五方元宮內外,儼然打開門戶。
仙都之內,東南方向,浮空二十里之上,有一方金色錦帕,當中托著一方碧瓦琉璃亭,亭中坐著寥寥數人。
星門“三老”,掌門尚明博,長老農尹名、連綸。
另有一位方面闊口、紫衫寬帶的黃臉中年,名為呂江,靜靜立在尚明博身后。此人是尚明博心腹侍從,機密消息皆得與聞,修為同樣到了明月境層次,領了長老職司。
農尹名向下張望了一眼,“噫”了一聲,言道:“似乎是龍道友將要功成出關了。”
連綸緩緩轉動掌心兩枚銀色鐵膽,喃喃道:“縱然說‘人丹借藥’之法較之正常服藥得法快了許多;但是區區半載便大功告成,是否太快了一些。”
尚明博卻緘默不言,右手在亭邊梁柱上懸掛的一枚六角陣盤前輕輕一拂。
雖只是一拂袖,但隱約可見他袖中一道大印,光華一燦。
一息之內,平萊仙都坐落的“山根”之下,一道道極為濃烈的土黃色氣機驟然升起,將仙都之中內外城池,一并包裹在內。目光所及,止有極壯闊、極渾厚的明黃色微塵,宛若巨手垂覆。唯“五方元宮”那一片地界,不在其中!
星門山門大陣,應聲開啟。
盡管尚明博等人早已有了九成九的把握,龍方云定會成功;但凡事不可不預備萬一。
五方元宮是成道佳地不假。但是此地相當于在平萊仙都中剜出去的一塊,實則是“外”而非“內”。其中道理,與玉蟬山在接待姜敏儀、歸無咎的防備布置大致相通。一待元宮之中顯出異兆,先啟了大陣,驗明成敗再說。
歸無咎在尚明博、龍方云等人中分量極重,對其決計不敢有絲毫小看了。
別的不說,單是如今農尹名、連綸二人,面上精力似不甚足,隱有疲倦之意,當中便有一層因果。
唯恐歸無咎心識高妙、異于常人,能夠覺察出兩人心中暗藏的敵意。四年多前簽訂契約之時,農尹名、連綸皆是服用了一種名為“綺念去憂散”的異種藥物,確保真實念頭百分之百能夠加以掩藏。
此藥副作用著實不少,二人閉關數載,方才將其消解得七七八八。
龍方云、尚明博身為一門執掌,有非常之法護佑,不虞歸無咎察出端倪;但若說前前后后僅龍、尚二人出面,連簽訂正印契約這等大事,三老中其余二人都不露面,又不合常理。
所以那一頭歸無咎在閉關破境,農尹名二人同樣在閉關破境,這數年時光,倒是殊途同歸,也算肯下血本。
大陣布訖,尚明博一轉身,簡言道:“你去。”
呂江拱手領命,退出亭中,一躍而下。
歸無咎一步踏出五方元宮之外,見得四周忽然誕生的昏黃氣象,哪里還不知道是星門起了護宗大陣。
轉首一望,歸無咎心中冷笑。若非心中有鬼,何必如此。
正在此時,那土黃色大陣忽地讓開一道豁口。當中走出一位身著紫衫的中年人,緩緩來到近前。
感受到面前強盛之極的氣機,呂江勉強鎮定心神,恭敬一禮道:“恭喜龍掌門大功告成。”
歸無咎淡淡一笑,微一點頭。
呂江聞言,大大松了一口氣。大膽抬首,瞥了歸無咎一眼,連作三揖,又道:“恭喜龍掌門,賀喜龍掌門。本門掌門真人、農長老、連長老,以及恰好閉關滿期的明通長老,一齊在外等候。只待龍掌門出戶,便要立下大宴。”
歸無咎心中一動。
他一步邁入日曜武君之境,早已到了體天地而察物性的層次。眼前之人,其血液流動,氣息浮沉,任意一絲微小的變化,都不能逃過其耳目。
在呂江說出這句話時,歸無咎明確把握到了那一絲細微波動。
略一思忖,歸無咎笑言道:“明通長老?他是服用了還魂丹,趕來恭賀龍某成道嗎?吾早已說過,竊法成道,萬無一失。如此小心皆備,看來尚掌門對吾之信心,并不甚足啊。”
呂江聞言,連聲告罪道:“掌門真人荷一宗之重,不得不審慎行事。還請龍掌門體諒苦衷。”
只是他看似惶恐,其實卻是長出了一口氣,分明是直到此時,才真正如釋重負了。
龍方云若是果然成功,自然千好萬好;若是萬一失利,且歸無咎當場翻臉,呂江的小命,自然是不保了;但如此也只是舍去他一人之性命。有山門大陣護佑,星門上下,不至于陷入危機。
最害怕的歸無咎將計就計,以龍方云示人,賺開陣門,那就大大不妙了。所以呂江才以這道暗語考驗。
所謂“明通長老”,名為尚明通,乃是尚明博之胞兄,當年與龍方云同樣交情匪淺。只是此人七百年前便已經壽盡了。
天上孤亭之上,尚明博、農尹名、連綸三人,同樣是松弛了下來。
呂江身上,是暗藏了“玄音法螺”一類寶物的。二人對答,尚明博等三位都已實時聽聞了。
農尹名道:“龍道友既然功成,終算是破局了。”
尚明博緩緩點頭。
將近五年時間,時局推演極快。九重山百里開濟,又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壓服兩家宗門。稱霸宇內之心,昭然若揭。而上玄宮恒霄宮主,卻一直出人意料的并未表態,靜觀九重山坐大。
如今樂思源、龍方云二人相繼破境,有兩位日曜武君大能挑起大梁,想來能夠稍稍遏制其勢。
連綸道:“那便散了護宗大陣罷。”
尚明博唯一頷首,再度伸手,便要落在柱上陣盤。
但就在這一瞬,尚明博的動作僵住了;然后作勢欲倒,連忙保住欄桿。
一聲爆響,平地驚雷!
就算以三人明月境的精湛修為,也難免耳膜嗡嗡顫動,氣血紊亂不調。
漫天土黃色煙塵,泛起千百丈,鋪灑作愁云慘霧;浮于半空的這張錦帕法寶、尚明博等人立身之孤亭,都不由自主的晃了三晃!
穩住身形之后,尚明博身軀一顫,轉首急望——
五方元宮方向,似有一人,對著自己投來靜如深淵的目光。
尚明博心中一寒。
五方元宮門戶之外,歸無咎縱聲而笑,往前踏出一步,胸中涌起豪情萬丈。
隨笑聲隨意噴薄的氣機,輕易便將呂江震死,令其步了龍方云后塵。
歸無咎已經破解了呂方言語之中的機關。此時只需靜待對方解開陣法,一切就都結束了。可是以雙方功行之懸殊,就算將尚明博等人碾死,又有何用?又何能盡興?
素聞巨擘宗門的護宗大陣全力展開,乃是與日曜武君屬于同一層次的存在。
嚴格來說,護宗大陣之陣力,達到了近道境中的上乘甚至是巔峰水準;而日曜武君的道術層次,卻是參差不齊。前者隱隱還略占上風。
姜敏儀與歸無咎去玉蟬山借藥,也不愿局面演變至非得攻打護宗大陣的地步;而百里開濟野心勃勃,若他有把握攻破別家巨擘宗門的護宗大陣,又何必繞圈子、立契約,舍近而求遠?
歸無咎此時,便要以星門的護宗大陣為對手,扳一扳手腕!
所以他搶先出手。
興致之外,也并非是意氣用事。
以局勢而言,若是能夠過這一關,如何一統真幻間、結束秘境之旅的方略,就會被迅速簡化。
以道行而論,歸無咎自信,自己的功行,定是一步登峰造極,無堅不破。
拳來,掌去。
引動星辰、天地同力的第二擊,宛若巨錘般當空砸落,再度重重敲擊在土黃色的龜殼上,留下一道幾不可逆的傷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