歸無咎二人經那清氣一裹,穿透數重空間壁障,不知飄蕩了多久,終于感受到身軀已被一根無形的繩索捆縛,仿佛海上拖船,不由自主朝著某一個方向挪動。
定睛一看,這“無形繩索”其實是四道光束映照合一,只是距離過遠,光彩暗淡下來,所以幽微。
又數十息,周遭氣機一轉,天地之明暗色調,亦經歷了一重變化。
俯首一看,似有一座四四方方的一點,兀立于指甲蓋大小的孤城之中,將自己二人從一莫名之地拖拽進來。
這一瞬間感覺,異常熟悉。
真武之域。
歸無咎、姜敏儀二人不約而同的轉頭對視一眼,精神大振。
二人都立刻發現——真武之域,與來時大不相同了!
此身所感,天地元氣,似乎莫名稀薄了許多。
但這并非不祥之兆。
元氣之所以稀薄,是由于這方天地重新煥發了生機,處于一種急速擴張的狀態。如果說歸無咎初入此界時,只覺此界雖然氣機高古、物象茁壯,但這份絢爛,總給人一種昨日黃花、空留照影之感,不若今日活力迸發,生機無窮。
宛若一只氣囊,原本雖然圖繪精致,材質不凡,但始終皺皺巴巴,干癟雜糅,未盡其用;如今漸漸充氣鼓脹,豐盈飽滿。
任由氣機稀薄下去,也有弊端。
但歸無咎略一感應便即尋到——在真武之域的最中心,似乎有一處“泉眼”,無窮無盡的新生之氣從中溢出,填補空缺。
整個真武之域,便處于這樣的快速流動之中。
不問可知。如此變化,與此次真幻間之行的成敗功業,息息相關。
真武之域雖只是紫微大世界中的一部,并非一個完整獨立的大界。但是以規模而論,也訣非任何小界可比。
天下間最為玄奧動人之事,莫過于一界之興衰消長,生死更替,竟然以如此直觀的面貌呈現出來。
歸無咎、姜敏儀心神沉浸于此中精彩變化,只覺妙意無窮;渾然不覺時光飛逝,不知何時,雙足已落在實處。
不知過了多久,只聞耳邊響起一聲輕輕的咳嗽。
歸無咎二人自定中醒來,定睛一看。眼前有六人各自擎傘而立,灼灼目光凝視著二人,顯然已經等待甚久。
歸無咎、姜敏儀微微一笑,環身一望,示意醉心于天象之變,故而怠慢。
雖未明言,其實意之所指,再清楚不過。
但這六人卻相互對視一眼,面色各異,又略顯茫然,頗有些不得要領之感。
歸無咎心思何等敏銳,立刻從中推斷出——
這六人雖然道行極為深湛,在近道境中也是第一流的人物,每一人都要較當日所見的伊濯武君有所勝過。但他們六人,卻對歸無咎眼中矚目之極的天象變化,一無所知。
六位分量極重的人物在此迎候,必然是早知曉了此行成敗結局。歸無咎在見到六人的一瞬,本以為其必是通過天象生機的演變推斷出這一點,丹現在看來,并非如此。
六人之中,最靠右手邊那位抱拳一禮,緩聲道:“闔町氏,樵愚。”
緊鄰于他的右手邊第二人亦抱拳一禮,出言道:“有胥氏,鄒陽。”同時,此人目光不著痕跡的在歸無咎身上掃了一眼。
第三人身形罕見的異常瘦削,身著明黃袍,淡然道:“朱驤氏,蒲茂休。”
第四位乍一望去,一副三十四五歲的面孔,在六人之中最為年輕,微笑道:“豐侖氏,時力辛。”
左首第二這人,身著朱服,靜言道:“今懶氏,子元吉。”
他卻與旁人其余六人不同,望向姜敏儀、歸無咎二人的目光微微閃爍,似乎心緒浮動,不可捉摸。
最后一人方面廣頤,原本面目模糊不定,只是隨著一聲長笑,顯露出青中泛紅的真容來,高聲道:“元康氏,淳于堅白。”
他的態度在六人中最為熱絡,目光定在姜敏儀身上,甚是親切,竟頗有一種喜不自勝之感。
真武之域中歷代不絕,有日耀武君三十人,每一氏族五人。這六位武君雖然只言說了門戶、姓名,并未提及其余;但是歸無咎、姜敏儀二人,卻自然能夠判斷出,眼前六人,當是六氏首座無疑。
在最講務實、立足當下的武道之中,能夠遣出如此陣仗相迎,可謂是莫大的禮遇。
六人神意之輕重,態度之細微,歸無咎也感應分明。其約莫七八成目光,都是聚集在姜敏儀身上。
歸無咎心頭一松。
他早已打定主意。武域之中的責任、使命、收獲,得失、勞碌,無論正反,皆由姜敏儀一身受之。如果此輩對于真幻間中之事了如指掌,他想要置身事外,只怕不易。當前情形,倒是正合他意。
想來在其等的判斷法門中,能夠窺探一界之主的名位,為誰人所得。如此,自然會以姜敏儀為主。
六位日耀武君首先通了姓名,接下來歸無咎二人,自當還報通名;此禮數使然也。
姜敏儀一張口,正欲通名。但將啟唇時,心中卻驀然涌現出強烈的訴說欲望;仿佛天意昭彰,不可違逆。
心念一動,姜敏儀力科做出抉擇,決定順其自然。
只聽她開口言道:
“武道之魂,合寶入身。”
“藏形遁化,流變適真。”
所說非是其他,正是姜敏儀用自己的語言文字改頭換面的“二轉之文”。
訴說之時,姜敏儀身軀銀光一泛,兼有金之質實,玉之溫潤,渾似天人臨凡,凜然不可侵犯。
六位日耀武君微一出神,立刻省悟過來——這定然是她此行得勝而回的收獲,武道的機緣所在。無暇多慮,立刻心神沉浸其中;也顧不得參悟奧妙,只把一字一句,牢牢記下。
歸無咎忽然抬頭,張目四顧,略顯驚訝。
在姜敏儀訴說真文的同時,這方天地的膨脹擴張之勢,陡然加速!自此界最中心處的生機噴涌,亦同步破格提升。
這種幽幽渺渺的疏宕之力,仿佛星辰之間的遠近挪動,看似不顯眼,其實速度快極。
不多時,這份擴張之力愈來愈疾,整個世界亦隨之搖搖欲墜,瀕臨崩陷瓦解的邊緣。連六位日耀武君,也察覺出似乎有幾分異常。
但是他們心神沉浸于聆聽妙法的歡喜之中,并不以為有任何危險。
歸無咎已然心生警兆。
而姜敏儀的傳法口訣,尚有一十六句。
正在此時,天地間憑空多出一種沛然雄渾的調和之力,高不可及,遠不可視,自九天之上無中生有,一舉將此界穩固定序,重歸潛流暗涌之象。
歸無咎雙眸一凝。
以人力爭衡天地,略不失色。可見出手之人,道行已到了那等境界。
如此人物,如今的真武之域中,也唯有一人而已。
待姜敏儀將最后一十六句話講述訖,空中一道極遠、又極近的空靈之音忽然響起:
“余事容后再議;你六人且請她到連虛天來,我有話說。”
樵愚、鄒陽等六人,聞言一驚。
作為更易武道命運、真幻間氣運所鐘之人,元尊大人定會親與之一見,此事是毋庸置疑的。若非如此,武域中十二座接引臺,余人皆是自匡都城原路回返,臨了卻改成了這津甸洲邯平城。無它,只因這處“章臺”潛通于連虛天小界。
但這位元康氏外符嫡傳,畢竟與六位內執掌不同,非是在武域之中成長。如今一躍成為武道的天選之子,自然會有許多環節,加以完善補救。
登明錄冊,明正源流;告知典故秘聞、傳承之序;有關武道龍符和其余秘寶的深層機密;甚至于授之以真寶法訣、扈從人手等等……
且這并非元康氏一家之事,而是整個武道的寄托所在。
六人迎候在此,正是為了此事。
待這些步驟都一一完成,便是元尊大人召見之時。
但不知是否因方才姜敏儀口述真訣的緣故,導致元尊大人臨時改變了主意。
以元康氏淳于堅白為首,立刻上前,請姜敏儀移步。
歸無咎與姜敏儀對了個眼神。
入鄉隨俗,從善而流便是。
淳于堅白立刻擺出五彩車鸞一架,請姜敏儀上座。
有胥氏鄒陽武君,眉頭微不可察的一蹙。歸無咎與有胥氏或有淵源,且不去說。按照諸位武君既往認知,真幻間之旅,要么功敗垂成,要么便只當有唯一一位勝者。而眼前之人,竟爾輔佐元康氏成功,最終與其一同出境,顯然也有非同小可的福澤與造詣。
倒也不可冷待了他。
正在此時,忽聞一道宏亮聲音道:“這位是弘之故識。待客之事,交由晚輩來做。如何?”
鄒陽武君面色一緩,道:“如此甚好。”
又沖歸無咎點了點頭,這才放心轉身離去。
歸無咎抬首一望。在六位日耀武君身后不遠處,另有一人,恒星境的修為,身著藍白二色袍,神采飛揚跳脫。
卻見這人一拱手,微笑道:“歸道友作圖開示之恩,弘不敢或忘。”
歸無咎念頭一轉,想起真幻間之內百里開濟和幾位執掌的對話,若有所思道:“山城弘……殷融陽?”
山城弘長笑一聲,顯是承認了。
真幻間之中,除了歸無咎、姜敏儀、席樂榮等寥寥數人,其余人等不僅姓名更易,面目亦有較大變化。
歸無咎打量兩眼,緩聲道:“恭喜。”
按照歸無咎自己的估算,以“殷融陽”的器宇根基,通過自己留下之畫卷,明悟真幻之辨的可能性,至多也不過三成上下;想不到他竟然成功了。
聯想到秘境中席樂榮對他的評價,便是“笨鳥先飛”四個字;后發先至,一躍成為這一代武道中的第二人。
兩相對照,倒是頗有暗合之處。
或許世上有這么一種人,其所取得的成就,總要較你想象中高上幾分。
這也算是另一種意義上的“非常”之人了。
山城弘一拱手,笑言道:“雖然最終鼎定一界的是姜道友。但是弘隱隱有一種感覺。此次秘境之行,歸無咎道友所得,未必較姜道友為少。”
歸無咎面色不變,既未承認,亦未否認。
正在此時,鄒陽武君急匆匆的趕來,竟是去而復返。
鄒陽武君望了歸無咎一眼,似感到捉摸不透,高聲道:“元尊大人有命。你也一并前去相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