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聽氣泡中那人又道:“茫茫一界,知音寥寥。與道友相見,幸何如之。敢問道友姓名?”
他既舊話重提,席樂榮也并未再與他兜圈子,坦率言道:“席樂榮。”
“席樂榮……”
氣泡中那人低聲沉吟,若有所思。
良久,他見席樂榮目光正視于己,不由一怔。轉念一想,這才恍然大悟,連聲道:“禮尚往來,應有之義。在下……”
說到這里,卻戛然而止。
又過了片刻,此人眉頭一皺,才致歉道:“非是本人有意隱瞞。只是吾之本名,非外人所能明其究竟。說與席道友聽,恐道友也并不明其義。”
席樂榮淡然一笑,此托辭爾。
氣泡中這人喃喃自語道:“席道友倒是提醒了在下。在外行走,合當入鄉隨俗,有個名字。”
席樂榮微一琢磨,聽這話中之意,顯然此人并非來自紫微大世界中的活躍勢力。
幾息之后,這人似展顏一笑,道:“名字倒也易得……吾有意矣。只是這姓氏何來呢……是了。本人入得此界中的第一眼,乃是看見一顆七尺高的李樹。那便以‘李’為姓。”
似乎解決了一個大難題,氣泡中這人甚是歡喜,鄭重地一拜,高聲道:“在下姓李名云龍,席道友有禮了。”
見席樂榮面色似笑非笑,“李云龍”立刻言道:“雖然并非本名,但是用在此地,其實勝過真名。何況,席道友乃是天下第一個知曉此名之人。將來“李云龍”之名播流一界,還是今日源始。如此說來,你我之間,豈不是有一場莫大的緣分?結姻之事,不妨請席道友再仔細考慮考慮。”
說話之間,也不知是否是“李云龍”立下姓名的緣故,這朦朦朧朧的光罩,立刻清晰透明了三分。
席樂榮定睛一看。
“李云龍”身著一件緊身灰袍,面貌英姿挺拔,骨相精絕,自不待言;更有一樁奇處——
若是入神見真,以自身道心銳意精確比對,其實不難辨明:這位“李云龍”身量只是與自己大致相若。但偏偏乍一望去,此人卻會教旁人生出一種幻覺,似乎他身量極為魁梧,雄壯逼人。
以席樂榮的境界,并不曾動用任何神通道術,卻能教他判斷失準的人與物,可謂相當罕見。
李云龍似是個相當健談之人,當場口若懸河,與席樂榮說些東南西北的奇聞異事,又或者對歸、秦、御、魏等人之評價——很顯然,他也是見過諸如“風云壁”一類的物事的。
換一個若李云龍這般神神叨叨、思緒跳脫之輩,席樂榮斷無閑心與其多話。但看在此人道行精湛的份上,他倒也樂意奉陪。就算是能探一探根腳,也是好的。
就這般有一搭沒一搭的閑敘一陣。
但二人都甚是精明,每每說到各自來歷時,都是不著痕跡的掩飾過去。
轉眼間,便是兩刻鐘過去。
李云龍忽道:“想來席道友所修道術,高明之處不在歸無咎等人之下。李某心癢難耐,甚愿一觀。”
語畢,竟是對席樂榮做了個擠眉弄眼的動作。
李云龍此時嘴角含笑,目光來去如電,上半身微微搖晃,靜待席樂榮的反饋。
照李云龍所思,既然棋逢對手將遇良才,除卻惺惺相惜之外,總當有兩分爭雄之心才是。可是剛才他每每提及話頭,卻被席樂榮有意無意的避開了。
于是,李云龍索性將其挑明。
席樂榮眉頭微鎖。
他也是有苦難言。
若是動用“武道龍符”,憑借武道中的手段決勝,縱然勝了也是勝之不武,更會白白暴露自己身份;但若是入鄉隨俗,又有三分不美。
席樂榮道行之精微,遠在山城弘等人之上。假手仙門手段顯化神通,戰力之圓滿完整,亦遠非隨歸無咎、姜敏儀出行的武道七人所及。
兩者之間,譬喻而言,好似足金與千足金之間的差距。
但縱然是“千足金”,畢竟不是真正的圓滿轉換,終究會有一絲絲細微損折。
若這位“李云龍”果然與自己境界相若,那么貿然比試的話,若是因這一點微差導致敗績,于自己的道心運勢,可是大為不利。
對于席樂榮這樣的一代天驕而言,可沒有“非戰之罪”一說,敗了便是敗了。
經由真幻間之挫后,席樂榮不允許自己再有敗績。
李云龍察言觀色之下,似也有三分明悟,忽然一笑道:“既如此,斗一斗力,料也無妨。”
席樂榮聞言,微微抬起頭來。
若純是斗力,他的確可以在不漏根腳的前提下,使出十成力來;且對于仙門修者,有明顯的優勢。
李云龍異想天開,竟恰好撞到鐵板上了。
席樂榮神色由晦而明,精神煥發,李云龍如何看不出來。當即哈哈一笑,大袖一揮,立有一張四四方方的網膜,縱橫各三四丈高,平白出現在二人中間。
若說近似水幕,這一張“膜”并不能說是空明剔透,反而略有三分朦朧之意;若說是宣紙、絹紗,似乎又少了三分輕靈。
橫亙當空,翩然起伏,以席樂榮之能,倉促間似乎也不能斷明,這到底是法寶,還是神通。
李云龍高聲道:“道友小心了。”
旋即右掌作勢,輕輕一推。那光罩似與這一層膜產生了莫名聯系。這一擊雖在氣泡之內發動,卻自然而然的施加于網膜之上,沒有在空中留下一絲痕跡。
席樂榮神思收斂,精力聚攏,依樣葫蘆予以反擊。
真力落在那四四方方的網膜之上,席樂榮一瞬間就摸清了虛實——
這是雙方斗力之樞紐。
其實此“網膜”與真物無異。若是受力過大,其便會朝著另一側凹陷進去。
正常情況下,雙方斗力并不需要此物為媒介。
席樂榮猜測,這是因為眼下李云龍只得在氣泡之內動用手段,所以不得不仰仗此物,穿針引線。
其實,若是采用攻敵所必救的策略,各自將一身浩瀚真力凝聚于網膜中的一點,你打你的,我打我的,似也未嘗不可;但雙方甚有默契,似乎定要分一個切實高下,所以都是不約而同的力散四梢,使二人之間的這件媒介均勻受力。
最初之時,李云龍出手搶先一步,這件網膜似朝著席樂榮方向微微挪動了半寸。
但是二三息之后,隨著席樂榮武道真力徹底解放,身軀上下氣機一振,立刻就扳回了局面。
這本是席樂榮最擅長的領域,縱然勝了,亦不至于以此自傲。當即心中念起,只消勝過一寸,便見好就收,也不必太得理不饒人。
可就在此時,席樂榮驀然發覺——縱然自己全無保留,但這一層網膜,停于中線位置,宛若兩軍對壘,卻再也不動分毫了。
同時席樂榮心神之中似有一道電光劃過,一念反轉,已是滄海桑田。
在李云龍選定如此比斗方式時,席樂榮心中有數,自己已處于不敗之地。
但就在現在,席樂榮卻浮起一念:似乎無論自己再如何努力,也只得保一個維持不敗之局;要想勝出,斷不可能。
同樣是“不敗”二字,不弱于人與至多守平,一上一下,何啻于是霄壤之別。
二人都深明分寸,卻也不至于死纏爛打。如此糾纏了一刻鐘上下,各自知曉難分勝負,便不約而同緩緩收力。
氣泡之內,李云龍鼓掌三聲,喟然嘆道:“一不留神,竟爾迎上了席道友的最長處;倒是十分不巧。”
這一句話,說不清是自謙,還是自傲。
席樂榮眉頭一挑,道:“閣下并未落敗,何以有如此感慨?”
李云龍連連頷首,倒像是受之無愧,坦然道:“正是。按理說在這一領域較量高下,當是席道友略勝我一些;但是今日你的確是勝不了我;至多只能得一個平局。席道友可知緣由?”
席樂榮不動聲色,靜言道:“李道友有何高見?”
李云龍笑言道:“若是在下所料不錯,席道友也是來自異域的客人吧?依李某之見,道友是將這方世界,當成了尋求機緣的寶山。”
“按理說此念并不算差;但卻無形之中,形成了主客分別。道友之戰力極限,亦在不知不覺之中構成了約束。”
席樂榮心中一震,猛然抬起頭來。
這位來歷神秘莫測的“李云龍”,迄今為止都是說些不著調的話。唯有這一句,一語點破迷津,字字千鈞。
席樂榮反顧而思之。自己遁入紫微大世界后,以尋求機緣為主。但是身處客地,行事風格自然而然會變得嚴謹審慎,謀定而動。原因無它——紫微大世界,要較真武之域大上太多了。
未知之變數,亦要大得多!
但是如此一來,身居客地,看似每一步都未走錯,但其實已不如往昔之從容自若。
勘破迷津,席樂榮的一身精氣神,立刻回到巔峰;宛若拔出一柄利刃,無所不破。
心意如刀,審時勘情。
席樂榮心中立刻明悟一事——
這位“李云龍”絕非真的是一位脫略形跡之人,與自己空談道理。無論他對自己的來歷猜出了對少;方才之言,必有實指才對。
他能在力道上與自己斗個平手,亦有現實倚仗。方才所言雖極有道理,但同樣是借題發揮。
席樂榮立刻言道:“依李道友之見,在這一方大世界中行事,如何做才是上善之道?”
李云龍臉上陡然浮起笑意,既像是贊許,又像是陰謀得逞。正色道:“簡單。說破了無非是兩個字——”
“入局。”
“主人也好,客人也罷,總須心存一念——這一片茫茫界域,縱有無數風流人物,也當是我主沉浮。”
“數十年后,有一場風云激蕩之會,席道友其有意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