歸無咎目光,在黃希音身上轉了一圈。
旋即氣機一動,明辨遠近。
第一個念頭,是黃希音是否得了奇異機緣,功行大進了。
此等機緣,對于道行只在二三流的人物,甚是常見。若身在金丹境中浸淫圓潤,時機一到,早上百二百載破境元嬰也不稀奇。遠的不說,就是半始宗弟子之中,近百年來便有二三此類人物。
但是對于功行到了至境者,此類機緣就微乎其微了。數萬載、數十萬載間,也未必出得了一人。更何況,黃希音資質特殊,有三十六隅返一之法的限制,更加渺茫。
細細一望,果然功行如常。如今的黃希音,道術層次與當年自己在詮道會時伯仲之間。先前安排,并無不妥。
這一念被排除,歸無咎立刻考慮到是否有隱秘援手暗暗靠攏。
今日才驟然彰顯臺前,意欲給自己一個驚喜。
畢竟,歸無咎并未忘記,如今黃希音另有一個魔道“定世真傳”的身份。
但是神意相感之下,周遭空空蕩蕩,除卻隱宗一行人外,并無旁人隱匿在側。
歸無咎再一深思,否決了此念。
畢竟兩位人劫道尊坐鎮于此,若果真有甚異動,只怕乙道尊早已暗中提點。魔道手段再是詭秘莫測,也逃不過道境大能之耳目。
兩種可能皆備否決,歸無咎略一沉吟,道:“你有心儀的援手?”
其實這一可能性也是微乎其微。
杜念莎、寧素塵二人,正是有非常秘法為倚仗,方才成立合戰之法。若是尋常聯手,就算強如荀申、孔萱又或者山城弘作為黃希音援手,以三敵一,也絕難在玉離子這一層次的人物手上討得了好去。
果然,黃希音輕輕搖頭,不以為然道:“希音早已稟明。弟子是前六;這位鳳凰一族玉離子亦是前六。自然是以一對一。”
歸無咎淡然道:“你與她為敵,斷無勝理。”
黃希音一副無所介懷的態度,輕輕撫摸玉腕之上一枚銀環,言道:“輸就輸了,那又如何?”
聽聞此言,歸無咎心中一動。
之所以說這“雙方無悔”的比斗方式最為鄭重,杜絕了一切策略機巧的可能。那是因為意甚重,勢甚重,道途分野甚重。
雙方出戰之人,皆是一族一宗之菁英,將來承載族門重任之人。將來潛力,往低了說也是近道境中的佼佼者;往高了說,道境之路未絕。如此人物,涉足一場“落子無悔”的比試,等若是以自家前途作賭注。
無論是隱宗還是圣教,皆是居中聯絡。匯同友盟的身份,并非主宰一切。既無資格、亦無可能拿某一族將來的關鍵人物作犧牲籌碼。
“稱心如意”出現之后,就連最后一絲縫隙也被堵上了。
歸無咎劍心凝聚,仔細看了黃希音一眼,不由暗暗詫異。
他看出了一些端倪。
無論是仙門,妖族,還是武道巫道陰陽道,對于勢變消長之理,都是鄭重以待。
所以……每一個出陣之人,都輸不起!
以黃希音之睿智,自然不至于拿自己的道途做耍子。
大致思之,唯有魔道中空不空、常非常的道理,方才跳出“勢變”制約,看清勝敗,游戲紅塵,走上另一條玄妙之道。
黃希音方才這輕飄飄的兩句話,表面上看不出什么,但弦外之音,似乎暗合此路。
唯有如此,她才有此底氣,視勝負如無物。
歸無咎心中一凜。
他雖然貫通魔道四典,但是依舊牢牢的以道門功法為主。魔道法門,不過是助其貫通上下的羽翼罷了。
而黃希音涉獵四典,不過寥寥數十載。但是主客之間,竟已悄然顛倒。除卻劍道神通依舊獨樹一幟、超然物外之外,其所修萬家功法、消煉解化之后,竟隱如血肉一般,填充進魔道四典所構建的“骨架”之中。
換言之,于黃希音而言,魔道已然成為他所行之路的“主徑”。
在這一過程中,那妙觀智大魔尊所賜、成為其本命之寶的“相魔真珠”,極有可能發揮著難以估量的作用。
歸無咎念頭急轉。
以自己道心之敏銳,不至于一無所察才是。
這是一個此消彼長的過程。
極有可能是近日,甚至是“今日”,黃希音一身功法,才初步完成了主客顛倒之變化,奉魔道四典為綱。
念及此,歸無咎不動聲色,只笑言道:“縱是如此,還有兩關要過。”
黃希音面上浮現出一抹自信的微笑,立刻言道:“請師父盡管放心。”
歸無咎微一點頭,神意與杜念莎等商議。
谷興學等四人,雖略有不甘。但還是毫不猶豫的奉行了歸無咎之命,縱身遁返。
寧素塵纖足微動,宛若輕影一閃,立刻與杜念莎并肩而立。
她站定之后,“龍骨”兩側光華一斂,登時穩定了下來,呈現出獨到的平衡。
杜念莎、寧素塵目光一對,露出心照不宣的詫異。
她二位聯手的戰力,已然穩勝木愔璃甚至魏清綺一籌,就算是木愔璃動用“食道靈魚”、改進“人我之余”神通,也不行!歸無咎神意傳音布置,令二人相合。杜、寧二人本以為對面亦要做出調整。
或者更改對陣;要么添上一兩個“添頭”以為助力。
不想對面那妖族修士,竟是心意如恒,夷然不懼。這“稱心如意”卻也把持得住。
如此實力,就算面對歸無咎,也堪稱勁敵。
一抹淡影浮動,黃希音已不著痕跡的占據了方才寧素塵的位置。
喧囂四起。
不過三、五息時間。圣教諸嫡傳,從平靜到嘩然,天旋地轉。紛亂目光,不住流動,但是大致不脫于黃希音、宗禮道尊、李云龍三人左右,就連利大人、席榛子磴功行精湛之輩,亦未能免俗。
所謂定力自持,也早已拋到九霄云外了。
她所挑戰的,可是玉離子!
黃希音的底細,圣教眾修已然知之。可是她雖然名列第一等,但輕易可以辨明,此人似乎突破元嬰未久,道行較之同儕明顯有所差距。
是“稱心如意”此寶并不完全靈驗,還是對眼前這人的判斷產生了偏差?
功行明顯有別的二人,立在稱心如意兩端。
平衡和諧,還要超過先前數組對陣,幾乎不亞于最先入陣的御孤乘、秦夢霖。
玉離子本人,倒是鋒芒未顯,雙目微閉,似乎在思索著什么。
歸無咎微微一笑。
他方才言道尚有兩關。一關便是心意之衡,能夠經得起眼前之寶的考驗;其二,縱然不敵,但至少需要戰有所得,遁走無礙。現在黃希音,至少已經給出了第一條答案。
至于第二條,尚需拭目以待。
最令人矚目的數陣成型,勾勒出了大致格局。
其余對陣在半個時辰之內也水到渠成。只是后面這一半的對陣形勢,聯手對敵之勢,明顯多了起來。
只待三日時辰一至,清濁玄象降世,一場惡戰,便要揭開帷幕。
同一時間,北境。
天穹之上,有一巨人甚為矚目,其高何止三千丈。環身明火流轉,射沖斗牛。
但是這巨人身形,卻似在不住地縮小。
天色亦隨之急速暗淡。
原來,此時正是午夜時分,本當是明月當空,繁星璀璨之時。正是這“巨人”一身赫目光華,才將遠近萬里映若白晝。此時隨著他的身軀逐漸縮小,真實的午夜之相,才隨之彰顯。
半個時辰之后,這“巨人”環身火光退散殆盡,顯露其真正身形,其實不過二丈有余,較之常人身量固然略顯高大一些,但就遠遠稱不上令人駭目了。
此人面目,看上去三十歲許年紀,雙眉發青,肌膚瑩白,骨骼線條甚為明朗。
俊逸清簡,不類凡人,不類修者。
給予人的感覺,亦十分矛盾。
一眼望去,煊赫正大,似非俗流;但是凝神再看,卻似一座空心陶俑,有名無實。面上雖然光鮮,但卻無有一絲一毫的法力波動。然感受再三,正因為虛空之中立著此人,這一方山河大地似乎因此虛實不定了,無端多出幾分不堪重負的味道。
再加上千里之外,數十位功行卓著的妖族大能侍立垂拜,恭敬之極,更顯出此人的不凡來。
此人極目遠視,目光之中天地星辰不住翻轉變化,騰挪易形,隱射虛實。
凡人目力再強者,不過遠觀數十里。
修道之人,道行精湛,一眼望去,數百里、千里、甚至萬里,皆能纖毫明現,紋絲不差。
而此人目中所見,已然超越了“遠近”的范疇。
他所看到的,是六六成列。一十二道線條,劃出二十五“域”。宛若二十五枚方形的銀幣,粲然明亮。
這二十五“域”,有二十三塊完好無損,但是唯有西南方向的兩塊,卻隱約浸成銅黃,傷其本色。其中一塊,損傷一半有余;另一塊稍稍好些,損傷三分之一。
因這兩點損傷,二十五“域”,便再難看成一個圓融整體。
一聲嘆息。
一族傳承,必有所恃。而上佳的所“恃”之物,早已被人捷足先登了。
論血脈繁盛,枝葉繁密,底蘊豐厚,赤魅族已然勝過一界中的幾乎所有種族;但其名列奇正之間,稍遜半步,便是在這真正足“恃”的倚仗上,略遜一籌。
赤魅族欲要后發先至,唯有在“鼎定規模”上做文章。
這一基業,自他立下。今有煩擾,自然在他手上排除。
反手一抬。
掌心升起一團不起眼的渺渺云煙,乍一看還道是一盞熱茶泛出的熱氣。但是其中的玄妙之意隨時迸發,只管窺一線,便令人不敢再看。
可是這一掌翻覆,便是莫大的因果。事關無量生靈生滅、無量血裔興衰,無量草木枯榮,無盡人事變遷。
此人略一思忖,已然做出了決斷。
“且慢。”
正在此時,一道渾厚聲音響起,兩道人影,浮現于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