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荊雙眸冷芒湛然,宛若鷹隼。
此時他已回過神來了。
按理說他與陸乘文二人,雖都與孔雀一族有些淵源。但是二人之間,似乎并未有直接的齟齬沖突。二者一為元鱷妖族,一為隱宗中滎元宗出身,地隔南北,未有交通。雖然大方向上立場不同成為敵手,但是并無私怨。
但是宗禮道尊將六六成列的“三十六子圖”昭示于眾時,一切都截然不同了。
他立刻回憶起,有一段時間,他心未寧,氣未定,運不順,時時事事皆遇阻滯。當時還不明所以,但是此時心印自證,卻知那極有可能是“三十六子”真正命定秩序之時。
奪取己位者,便是眼前這人。
“若是此戰勝了,未必沒有翻轉局面的可能……”
余荊心道。
雖然眼前之人名列圖卷,將自己擠了出去。但是正面交手,自己依舊大有勝算。因雙方排名極為接近,而自己身為妖族,本力之優未可小覷。他挑上自己為敵,正合己意!
陸乘文出手了。
與余荊宛若虎豹狩獵的機警敏銳相比,陸乘文從容平淡,溫良守節中又暗藏了幾分灑脫不羈,更像是一位寒窗苦讀的鄉間秀才。
陸乘文反手,一卷一推。
數百混凝重滯的金芒,立刻自其袖間散出。
余荊心中一凜。
隱宗一方的諸位嫡傳,除卻自那神秘所在趕來的生力軍,其余所有的熟面孔,一應手段,皆在圣教掌控之中,無不熟稔。
眼前神通他自然識得,此為“云頂金柱”之法。
寶光玉筆,當空凝形。隨勢流轉,脫略形跡。
當今之世,每一人的神通手段,路數不同。諸如荀申的諸般道術,又或者席榛子的符法,并無一定之規,輕重隨意變化,正是常理。但是諸如陸乘文的云頂金柱、利大人的丹元九振;其已蔚然大宗,堪稱一人安身立命的根本道術。
就算其后又習得其他高妙法門,也不至于動搖成法之地位。
陸乘文一出手,余荊便知對方動用了根本手段。
余荊足下一踏,立刻生出一枚火珠,尺許大小。只是這火勢看似洶涌,但定下神來一看,其實四維皆甚是晦暗,并未感受到明顯的光亮照耀。
這一份熾烈與晦澀矛盾,卻也雋永異常。
只消將“云頂金柱”破去,便是他這一門神通建功之時。到時候陸乘文的防御手段就算再如何高妙,也勢必措手不及。
第一次清濁玄象之爭時,陸乘文與席榛子斗過一回。故而對于此法之虛實,圣教不說盡窺堂奧,起碼也是十知。
這一神通例分四重境界,號稱“圓滿規整”、“靈動生韻”、“天衣無縫”、“天人之際”。
其中要害之處,不在于陣法成型之后;而在于此陣鋪開之時。
在陣法鋪展的過程中,若能看清其中路數,臨敵時不說定能破解,至少也是游刃有余。
余荊明定策略,沉著應對。
但是……余荊立刻覺得有些不對。
太快了!
六柱殘影尚未消散,已然現處三十六柱;三十六柱方位尚未凝形,分影隨化,已然顯出一百零八柱、三百六十柱。
幾乎只是呼吸間的功夫,這一門氣勢恢宏的大神通秘術,已然越過“圓滿規整”、“靈動聲韻”、“天衣無縫”三重境界,臻至最后一重至高之境——天人之際。
不止如此……這“天人之際”神通,似乎有些不同?
余荊定睛一望,面前似有一道道朦朦朧朧的虛影。
眼前非是三百六十道“金柱”;而是七百二十道!
準確的說,每一枚金柱之畔,約莫三五丈外,仿佛皆多出了一枚形貌完全相同的復制品。
但仔細一望,三百六十金柱宛然具在,仿佛剛才念動,完全只是幻覺。
這種感受十分詭異。
依常理而言,驟然遇見此景,第一判斷應當是——這是否虛虛實實的幻術法門;又或者這門“云頂金柱”神通的上限是否又有突破,從三百六十柱,一躍攀升至七百二十之數。
但余荊壓根未曾往此處去想。眼前呈現給與他最直觀的心念,卻是陸乘文將“云頂金柱”神通,動用了兩回!?
疊床架屋,未嫌累贅,卻自有妙用。
余荊面色一變,陡然發覺。雙重困陣之下,但凡陣法成立之處,已無他立錐之地。
無處不是陷絕之地。
壓根沒有“解”,又何談“破解”?
這大違陣道神通的根本道理,似非陸乘文所能企及的境界。
非止是陸乘文,就算是歸無咎、玉離子等人修習這一門道術,亦未必能臻至如此境界。
陣勢運轉極快,根本不予余荊一絲喘息和思考的機會,紛紜萬象,已凝練若一。
余荊心中警兆忽起。
此念一生,便意味著勝負已定。
余荊心中略一躊躇,暗自計較。
毫無疑問,他已然落在絕對下風。但是他身上尚有六七件封印秘箓,皆有近道境的威能。
這本是余荊的護身底牌,就算偶遇近道境的大敵,亦能周旋一二。是否要動用此類手段,將局面打破?
自然,陸乘文手上亦有類似手段,自己如此做并不能奈何得了對方。他所求者,不過是將眼前“云頂金柱”打破,等若強行悔棋一步,重新來過。
只是……
重新來過,自己依舊尚無破解這一門七百二十柱“云頂金柱”的手段。那就是在賭,賭陸乘文這一門神通,只能動用一回。
余荊并非優柔寡斷之人,只一個轉念,他便下定決心——
賭了!
但是下一瞬,余荊面色一白,立刻變得十分難看!
原來,這云頂金柱不僅規模大了一倍;就連運轉蔓延之勢,亦快了一倍。就在這區區一念之轉,余荊一身法力忽然紊亂,已然動彈不得。
就在這萬丈金光如蠶繭層疊一般將余荊牢牢捆縛時,余荊頭頂三尺之處,驀然多出一只丈許長短的鱷魚虛影,似真似幻,把首一搖,立刻將余荊一口吞之,然后再也不見蹤影。
這是元鱷一族獨有的護身遁走之法門。
屈指一數,一十五息。
陸乘文輕輕一嘆。
大約誰也沒有想到,區區一十五息,二次清濁玄象一十八場龍爭虎斗,已分出了第一場勝負。
而且是看似實力相對均衡的陸乘文、余荊這一對。
陸乘文并未著急搜尋那“濁氣之象”,而是盤膝而坐,調息凝神,似乎靜靜等候著什么。
果然,約莫半刻鐘后,陸乘文只覺神清氣爽,神意十分輕靈歡悅。同時心境又出奇地安定,如此蓬勃奮發、卻又以我為主,厚重自持,端的奇妙無比。饒是他自詡在修心一道上已有甚深揣摩,也從未經歷過如此經驗。
這便是這一戰額外的好處了。
余荊這一對手,十分特殊。
經此一役,所有隱患盡數祛除。陸乘文心中有數,若是下一回再相逢,自己便可憑借本身之力,戰而勝之。
三十六子之序,自己雖居于驥尾,卻也不再是旁人可以覬覦的。
方才手段,別有玄機。事先就連歸無咎也并未告知。因為一切只是孔雀一族族主孔吾和兩位長老的推斷,并無確鑿把握。陸乘文亦是抱著成固欣然,敗亦可喜的態度。
未出意外,終是成了。
在入陣之時,誰也不曾注意到一件事。
雙生清濁玄象,其實輔界入口只有八座,隨著清濁玄象之體一呼一吸,一陰一陽,分作兩道出口。分時進入,遁入兩處不同的空間。
而陸乘文,孔萱二人,便是進入了西南方位這一枚“蓮子”之中;只是陸乘文自陽時進入,孔萱自陰時進入。
在此陣由陽轉陰的一瞬,孔萱似乎迫不及待,立刻一步遁入。她所擇定、立在“稱心如意”對面的對手——那位名為“李青龍”的妖族修士,明顯稍感意外,微一愣神。
但是他也并未察覺到什么,緊隨孔萱其后,邁入界中。
方才余荊的感悟無誤。
并非幻術,亦非“云頂金柱”之法又有突破;而是此術如疊床架屋一般,施展了兩回。
只是施展之人并非陸乘文,而是孔萱!
各自所習傳承不同,孔萱所用,并非完整的“云頂金柱”神通,而是依傍二人雙修秘法,增刪整合而成的另一門伴生神通。
不止如此,方才孔萱立身之處,在另一處空間中,其實與陸乘文的位置完全重疊。
“云頂金柱”這一門陣道大宗,修至極處,自然扎根于“時”、“空”之理。尤其是層疊并存的異空間中,同時動用此術,便能遙相呼應,使其威能增強至不可思議之境界。
若是二人在本來相合相疊的兩處空間中同時尋定方位,那就真相當于一門并力相合意義上的“陣法”了。
但不同空間,其實與真正的“兩界”無異,欲錨定方位,無有差池,卻是一道難題。
而陸乘文、孔萱二人的雙修消長秘術,心有靈犀,卻能補足了這一環。
但事先而言,這些道理看似縝密,只是推測而已;這雙重清濁玄象從未出現,并無經驗可言,是否真如預料一般,呈現如此情狀,那是誰也說不準的。
事到臨頭,終于眼見為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