歸無咎略一思忖,自袖中取出一物,交到田茂實手上,道:“憑借此物,去往白龍商會總舵,可領一個職司。結丹所用之外物,再也不必多慮。”
田茂實聞言大喜,鄭重拜了三拜,領了信物退去了。
對于歸無咎之言,他現在深信不疑。方才被人追殺,驚魂未定,所以田茂實一時之間拿不清歸無咎的底細;如今心思漸漸清明,他也不是蠢人,立刻就能推斷出眼前之人,多少有些深刻不可測的味道。
眼見田茂實走遠了,歸無咎袖中捉住一枚玉環,輕輕一捏。
一陣青煙響,青兜獸霍然浮現,把腦袋一揚,鼻中噴出兩道長長的煙氣。
歸無咎縱身而上,駕馭此獸橫行荒海,同時神意精審,若浮光掠影。
青兜獸的遁速,幾乎媲美近道大能。縱然以紫微大世界之大,陰陽洞天、地脈傳送陣是第一層;大型部族的傳送陣、諸如羽融族地宮連結之陣是第二層;這青兜獸便是第三層。三層貫通,則天下行之無礙。比諸當年余玄宗破浪錐法舟,可要迅捷得多了。
一連遁走三日三夜,體察形勢,歸無咎心中已然明悟。
隱宗小界雖好,但自己終究是客人。
哪怕地位尊隆,足以反客為主,也是客人。
真幻間卻是一處妙地,同時立下了自己的本身像。但是武道流演、道術辯證之中,自己終究不能以武道為主。秘法傳承,自己是破冰之先驅,但稟受重任、承前啟后的,卻是姜敏儀。
至于越衡宗。
雙方固然是因果未絕,且到目前為止歸無咎也是越衡宗弟子身份。但畢竟相隔既久,縱有名分前定,也不當以之為主。
此心念并非無由,有一個細節,足以詮釋精微——
通靈顯化真形圖。
歸無咎完成三千妙法,完美無瑕,一舉奠定了越衡宗完道根基。但是令人稱奇的是,演化最善一十八法的重任卻并非由他完成。當初出于種種考慮,將一十八門道術中的許多位置,留作空蘊念劍的輔佐之用,不足為后人取法。
更奇絕處,在魔道。
歸無咎是第一個匯通四典之人,但是魔道的定世真傳,卻是黃希音,而非是他。他歸無咎,在魔道中依舊起著一個承前啟后的作用。
冥冥之中的巧合與脈絡,就此浮現出來。
九宗,魔道,本土仙道,武道。歸無咎皆是起承轉合之樞紐,而非如軒轅懷、魏清綺、甚至姜敏儀、李云龍一般,一道一脈之核心。
攜帶著這樣的奇詭幽思,縱覽荒海形勢,歸無咎終于發現了奧妙。
南極天,的確是“短”了一截。
這斷去的一截,正是被鎮壓于荒海地下,鎮壓于無窮無盡的五行雜玉礦脈之下。
有朝一日,若將雜玉礦脈盡數取出,這斷去的“一截”空間,就會重新浮出水面!
心意貫通,但是情致卻有意猶未盡之感。
歸無咎收了青兜獸,重新在水面上緩緩游蕩。
約莫半日之后,卻見一道小小浮舟,三丈長短,狹窄而輕靈,以相當迅捷的速度朝自己遁來。其速度雖遠不能與青兜獸相比,但是以歸無咎既往在荒海之中所見的奇舟遁器一類,除了當年星月門的“星散法,卻也無有別物能夠與之相比。
不旋踵間,浮舟已然到了近前。
舟中立著一人,一襲淺綠長裙,瓔珞垂肩,姿容婉約,她仔細望了歸無咎一眼,面色驚訝與喜悅兼具,毫不掩飾。良久,才笑吟吟道:“近二百載后,歸道友終是重返故地。撫今追昔,真令人感慨萬千。只是道友之功行,卻是一日千里,已遠非輕衡所能及了。”
眼前之人,正是奚輕衡。
歸無咎訝然道:“奚道友,久違了。”
略一思忖,歸無咎又道:“荒海之中,水底布置了大型監控法陣?如此驚人規模,倒是非同凡響。是白龍商會還是星月門的手筆?”
奚輕衡眉頭微皺,數息之后,似乎領會了歸無咎之意,才掩口微笑道:“以歸道友的明達睿智,能夠教你料錯一回,說出去也算輕衡的得意之事了。此間并無什么法陣,只是輕衡心有所感,似乎今日會遇見故人,所以縱舟出游而已。”
歸無咎猛一抬頭,“嗯”的一聲。
他是真的有些詫異了。
奚輕衡望見自己之時,并未有太多的驚訝;或者說喜悅之情多,驚訝之意少。所以歸無咎料定,她早知自己出現在荒海,且她自己又恰好立身近處,所以來尋。
說是偶然相遇,那是決計說不通的。縱游紫微大世界之廣,如今荒海之遼闊,已不被歸無咎放在眼中。但是那是就天下大勢而言;若說真把兩個人投進荒海,那還真是兩粒微塵浸入洪湖,足以將你徹底湮沒。
方才遇見田茂實已然是萬分難得之“巧合”了。難道這樣的巧合還會出現兩次,在這般誤打誤撞中,再度撞見一個故人?
歸無咎委實難信。
所以,歸無咎以為,當是星月門或白龍商會,布下了類似當年自己“心返”大陣的手段,只是規模更大、覆蓋更廣。窺見了自己方位。但是沒想到,卻是近年來自己罕有的一次所見有差。
若說這是針對自己的陰謀算計,那也絕不可能。
目中所見,眼前的“奚輕衡”,正是歸無咎所熟知的那個故人。并非歸無咎夸口,當今世上,連赤魅族公盤殷妖王那種層次的秘手,歸無咎都能有隱約感應。在他巔峰道緣和貫通劍意雙重加持之下,能夠瞞過他的幽微手段,已然不多了。
但若是奚輕衡所說“心有所感,似能遇見故人”是真,那就更加令歸無咎詫異了。
因為就連歸無咎自己,也只是隱隱約約感覺到狂奔三日之后,似乎有些意猶未盡,這才放緩節奏。可沒有明確感應到將會發生何事。難道奚輕衡道緣之高妙,尚在自己之上不成?這是決計不可能的。
沉吟有頃,歸無咎斷然道:“一思一念,心動情動,豈曰無因?想來奚道友縱情出游,思念故人,必然也有情致推引,因果匯聚。奚道友不妨靜下心來,想上一想。”
經歸無咎提醒,奚輕衡秀眉一蹙,立刻明悟一事。
她方才雖然已有心理準備,但還是沉浸在遇見故友的歡喜中,所以忽略了。今日的歸無咎,無論天資道行根基,都遠遠在她奚輕衡之上。若是連自己也能明確感應其所處所在,并驗證不虛,似乎也太過荒謬了些。
奚輕衡自省有頃,暢敘往事。
這二百年來,他在星月門擔任過客卿;亦在白龍商會擔任過數十載客卿;更因道侶之緣,在九合宗客居百年。
尤其是九合宗中的所見所聞,得知這一家宗門的因果來歷之后,以及其所求之路上的收獲與挫折,不能令奚輕衡心中有三分悵惘。
奚輕衡的天資,在荒海之域中已算得上上佳;再加上得到前世秦夢霖對其功法的更正指點,更是掃清了道術之中的許多疑難,令其勇猛精進,稍無窒礙。今日之奚輕衡,已經是元嬰四重境圓滿的修為。
但是前路已絕,終究惘然。
奚輕衡也知,憑借當年與歸無咎的同道緣分,往越衡宗處求一個星君之位,并非沒有可能。先前白龍商會中一位與歸無咎關系密切的元嬰修士獨孤信陵,便得到了這樣的許諾。
但是縱然如此,似尤有不足。
說到此處,奚輕衡微笑道:“若我果真與歸道友開口,當年并肩作戰的履歷,加上近日茫茫荒海的偶遇之緣,尋一個機緣,歸無咎肯不肯承諾?”
歸無咎微笑點頭,道:“自然可以。”
奚輕衡嘆道:“可惜,縱然如此,尤有不足。”
感慨之余,奚輕衡望著歸無咎的眸中,又多出了幾分期待。現在抽絲剝繭,點明了自己巡游荒海的念頭緣起。那么問題來了,自己正是循此念而行,所以尋到了歸無咎,是不是意味著,自己所求的答案,就在這里?
歸無咎長出一口氣,笑道:“不瞞奚道友說。我剛剛尋到了‘地’,緊接著遇見奚道友,便連‘人’與‘法’一同尋到了。”
這是巧合,也不是巧合。若是心懷此念的不是奚輕衡,而是別人,歸無咎也會在此時此刻,遇上另一個“正確”的人。
譬如九合宗中的某一人。
從前,艾姓劍客與風止息,對本門中事口風甚嚴。
此時此刻,無有任何人泄露機密,僅僅憑借奚輕衡的三言兩語,歸無咎明心一動,竟大致猜測出了九合宗的來歷與使命。
歸無咎悠然道:“你的問題,到現在為止,我還沒有答案。”
奚輕衡面色一暗。
歸無咎話鋒一轉,又道:“但是,你是我的人。”
見奚輕衡一揚眉,微現詫異。歸無咎一笑,道:“別誤會。我的意思是,如你這般,奉行此等心念者,都是我要聚集拉攏的人。”
“解這一題,看來是非我莫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