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衡宗。
溪山之畔,兩個人影,一著白衣,一著淺綠寬袍,一坐一立。
寧素塵,木愔璃。
以二人為中心,百丈之外,隱約可見一道薄薄的七彩光罩,似有遮掩天機、阻絕探查之妙用。
寧素塵坐直的身軀忽然前傾。
在光罩之外,全然看不見內部的神通演象。
在木愔璃的身后處,方才似有一只丈許大小的透明球體顯露崢嶸;不止如此,這球體之中漫漫星點中“兩點”,忽然閃爍,似乎發生了什么微妙的變化,但似乎又什么也沒有發生。
法訣一收,外間的光罩亦同步化去。顯然,那光罩屏蔽效用,正是為演示此法而設。
寧素塵沉吟道:“木師妹是要……”
木愔璃微笑頷首。
寧素塵深吸一口氣,徐徐吐出,低聲道:“難以置信。”
“甚至……就算這門神通是歸無咎發明出來的,也依舊令人不敢相信!真是好大手筆。看來……木師妹依舊前路未盡。”
木愔璃一眨眼,似毫不在意的笑道:“眼下不過是一個雛形而已。”
寧素塵正欲分說。
忽有一道金箭疾馳而來,懸停于二人面前,打了三個轉圈。
寧素塵伸手一攝。
二人相繼望過之后,面上都現出一絲驚訝。
這封書信,來自南宮掌門。
言道客人拜訪寧素塵,已延請至落石峰稍后。是否愿意去見,全憑寧素塵自己決斷。
寧素塵低聲道:“我知道他要來……只是比想象中的快。”
木愔璃略一思忖,道:“且容我觀上一觀。”
掌心虛托,隨即似乎有無量水汽蒸騰,又有數不盡的繁星墜落,兩種意象凝結于木愔璃掌心之上二尺處,化作一個一尺大小的藍色冰球。
球體之上一陣光影流動,忽而顯出一個人形。
素灰長袍,雙眉由粗轉細,一柄長劍橫吊身后,宛若江湖之上一舟之起伏;氣象的寬與緊之間,形成一個奇妙的分寸。
此時他盤膝而坐,端坐于一方橢圓形的巨石之上。
木愔璃面色凝重,道:“他的‘幻劍’之道已修行到登峰造極之境,并在此基礎上,多出一種勃勃欲發的生機,一靜之中,宛若火山雷霆。似乎春雨之后,一只蟾蜍雙腿蓄勢,奮力一躍,只在旦夕之間。”
“看來,三月之前,沸沸揚揚的與原陸宗穆暮一戰,似乎只是預熱。”
“與寧師姐的挑戰,才是他真正一飛沖天的立足點。”
寧素塵平靜道:“不見?”
木愔璃點頭,認真道:“若是尋常切磋,也不是輸不起。但這借勢一躍的機緣,由寧師姐承受,只怕有些關礙。”
寧素塵遙遙一望,正欲做出決斷;忽地腦海之中閃過了四個字。
話到嘴邊,忽地改口道:“不避。”
木愔璃似乎微訝,但見寧素塵已有決斷,也不多作勸阻。
江海豁然張開雙目。
眼前一個白色清影,腰懸玉玨,烏發披肩,緩緩走了過來。
相距三丈,止步。
寧素塵神思遙動。
越衡四祖冷鏡霄曾留下一道秘傳,由后世有緣人受之。此法開《通靈顯化真形圖》運用之道上前人未發的新篇章,屬于“十八正法”之外的奇門路數。
寧素塵走上了這條道路。
起初時寧素塵心中亦有疑慮。因為冷鏡霄情動之體,與當今原陸宗林雙雙分屬同源。而她自己卻并非這一道體。由自己承襲這一脈傳承,是否真的合適?
幼年時寧素塵曾以這個問題請教寧中流真君,寧真君只笑而不答,言道要以后寧素塵自己去悟。
隨著功行漸增,寧素塵大致領悟了其中道理。
原來,越衡四祖所傳這一門心法,要旨在于“二相起伏,若合符節”。
此心法本身有一種獨特的起伏律動;需要另一種律動與之配合,構成琴瑟和諧之境。
這種律動的對照,可以是如越衡四祖那般,本身情緒的意感變化,但卻不局限于此——其他方面,同樣可以借用。
寧素塵的律動,亦應在別處。
修道人,往往講究心意如恒,定如頑石;而寧素塵卻不是如此。
她有時有淺醉低吟的風流態度,有時又有豪邁磊落的豁達坦蕩。
有時心意繾綣,有時又道心如鐵。
有時目迷五色,有時卻又高蹈獨步,冷眼明眸觀封禁,一片慧心朗照。
看似心意不穩,道心不堅;其實卻是折而不斷、弱而不絕,一起一落之間,蘊藏著極強的反彈力。
這是寧素塵的“符節”。
心意頓挫。
天演晦明,地分高卑;氣含升降,心有頓挫。
以心意之頓挫,暗合越衡四祖所傳心法的“律動”之要旨。
只是……
距離那最高境界的無間律動,琴瑟和鳴,到底還有極微弱的差距。
按照心法所言,若是到了極境,依舊稍有間離,須記得“不破不立”四個字。
唯有捕捉道頓挫起伏的極點,方能如校準衡器一般,抓住那完美吻合的“正位”。
就在此時。
江海笑了。
他沒有想到,在這樣的場合,寧素塵竟然會“出神”。
是真正的出神,而非故作姿態。
寧素塵從沉思中醒來,低聲道:“江海道友心情不錯。”
江海道:“可以這么說。”
寧素塵道:“是因為素塵并未避戰的緣故?”
江海道:“正是。”
落石峰上,忽然下起了雨。
江海又笑。只是這一回,笑出了聲,遙傳數里。
如果說第一次笑,的確是因為驚奇;那么這一次笑,卻有了一些肆意不羈的味道。
他如何看不出,這忽然將落的茫茫細雨,其實是寧素塵的神通道術之一!
當中暗藏易情易性、亂人心神的妙用。
但是……
其余八宗都隱隱知曉,當年歸無咎往辰陽劍山一行后,對于辰陽劍山道術的包容大化、推演進益,似乎大有裨益。如今辰陽劍山神通包容之全,已隱隱超出其余八宗半步。
所以,與辰陽劍山弟子若有切磋,通常選擇兩種路徑——
其一,直接以本人最強的神通道術出手;
其二,以神通為殼,直接進入本元之力的比拼,以境界高下決勝。
三月前穆暮的手段,同時吻合這兩條,并且在第二條之后,又暗藏了損益變化。
較量神通道術……
在他修持“幻劍”的江海面前,使用了幻術類的神通……
莫不是自知不敵,所以故意不出全力;縱然敗走,也有理由,以全鋒芒不失?
但這又能如何呢?
凡事以我為主;
我的目的達到,就足夠了。
江海長劍一掣,斷然出手。
落石峰本是一座孤峰,并無水泉;寧素塵所施降雨之法,不過牛毛細雨而已。而此時此刻,隨著江海長劍揮舞半周,竟有無量潮水莫名涌來!
更奇的是,天空中的雨水落入這潮水之后,竟似水中加油,愈增光澤。
然后水勢一卷,便如煉化聚攏,驀然將寧素塵包裹進去。
江海收劍歸鞘,神色泰然。
一切搖曳心意、動人神智的神通道術,其實無論迎上辰陽劍山八脈劍法,威能都要大大削弱。
其中又有高下之分。
若是面對妙劍、殺劍、絕劍,效力大為損折。若是二人功力相若,當損折三成上下;這已經是最好的結果。
若是面對天劍、空劍、心劍,除非敵手強過本人一個層次以上,否則此類手段完全無用。
最為克制的是幻劍、化劍。排除敵手強過自己太多的前提下,此類神通,不但無用,反而會化解潤色,成為自己劍道神通的資糧,還施彼身。
江海本來自信已在寧素塵之上。
如此斗法,再無懸念。
潮水散去。
寧素塵似乎雙目失神,凝立不動。
江海一聲長嘯。
伸手在腰間一按,旋即手臂一揚。
光影畫卷隨之展開。
光影之間,并非是十八、十九交換了位次;而是原先的十七、十八一齊后退一名,原來的第十九位,占據了十七的位置。
不止是超越了寧素塵,亦超越了利大人。
江海長笑一聲,駕云離去。
遠遠望見,他身軀之上,多出了一重圓融和諧、流動不休的奇妙韻味,與本身劍道修士的氣象相融合,愈發深不可測,近乎于圓滿無礙。
寧素塵雙目緊閉,面色似青似白,又時而泛紅,反復變化不定。
眉關時而緊鎖,時而舒展。
呼吸或勻或促,又可見唇角顫動。
七日之后。
寧素塵身軀陡然一顫,然后睜開雙目。
二人合力,還施己身,自然能夠營造出本人心中的最大夢幻、最大恐懼,這是“幻劍”之法的自然之理。
七日中的所見,正是將自己與江海一戰巧妙裁切,轉化到了五百年之會。
在這一場會上,她寧素塵與江海,為了競爭九個名額中的最后一個,激戰七日七日,最終不敵敗北。
決定勝負的一式后,她幾乎心湖潰散,失落莫名,好似五百年的堅持,煙消云散。
在這心意頓挫的最低谷。
神魂深處,似乎有一道聲響傳來。
兩種韻律,一動一靜,一起一伏,相反相成,構成了完美的節拍。
環視一望。
十余丈之外,南宮掌門,寧真君,木愔璃皆駐足觀望,不知等候了多久。
寧真君神態關切,道:“如何?”
寧素塵略一出神,想了一想,道:“不破不立,善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