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個時辰之前所發生的,乃是魔道自古及今所未見的奇事。
四大魔宗有一道典禮,名為“合祭儀”,乃是四宗聯合一道,祭拜魔道諸天的列位大魔尊,然后獲取某一位魔尊指引法諭。
這一儀式,
在四宗輪值舉行,向來是每千年一屆。
但是約莫五百年前,因紫薇大世界處于快速演化的過程之中,局面瞬息萬變。為了及時得到指點,這“合祭儀”之禮轉而為一百年一次。
其實經此一轉,也是從寬而立,
局面也并未到了魔尊要時時加以指點的程度。
譬如上一個百年大會,魔道扎合巴大魔尊下了一道諭旨,
不過是記敘了一些勉勵之言而已;而上上個百年,
甚至未有魔尊諭旨降下。考近五百年以來的魔尊示意,較有意義的反而是立法門侵蝕入世的那一回。
六個時辰前,祭祀儀式將將完成,魔尊卻降下了法諭,赫然是四大魔尊之一的妙觀智大魔尊所留。
且這法諭的內容,異常詳實。
以一道四句之偈,隱然點明了當今魔道定世真傳身份。若是其人蒞臨,望魔門諸真及當時嫡傳謹慎奉行。
四宗諸位天師,閱畢都是心中一震。
其實從申屠龍樹和墨天青那里,魔道中的高層人物都大致知曉當今的魔道“定世真傳”是歸無咎的大弟子黃希音,也是大魔尊留了極深伏筆的一個人物。但是諸位天師卻并未因為定世真傳不在本門之中而有所困惑。
因為妙觀智大魔尊的行事法意,是無所著,無所住,無所止,正反相合因循生變,順亦可,
逆一可。并不拘泥于一道。
如今雖然定世真傳在外,
但四大魔宗及嫡傳只需要做好自己該做的事便好。若某一位嫡傳水到渠成的成了四宗之眾望所歸,
大魔尊絕無不認之理。
明確的說出“謹慎奉行”四個字,卻是有史以來的第一次。
只是如今魔道下場后,與黃希音那里立場并不相同。若是“謹慎奉行”,豈不是意味著魔道行事方略的大轉向?
就在諸位天師討論熱氣之際,那祭壇之上煙芒大閃。
竟是第二道法旨到了。
魔道“合祭儀”中,兩位大魔尊同時降下法旨,卻是千古以來所未有。
禮敬之后取下來一望,法旨赫然是同為四大魔尊之一的那伽定大魔尊所留,卷上僅有四個字:各隨本心。
乍一望去,“各隨本心”和“謹慎奉行”之間,明顯意思不盡相同。
但是諸位天師及申屠龍樹等諸位嫡傳,自不會認為大魔尊所留法旨,會自相矛盾。精通“辯經”之道的幾位天師,更是時時刻刻加以嘗試拆解,意欲尋求“謹慎奉行”和“各隨本心”之間的辯證聯系。
就在諸君以為事情已然了結的當口,那祭壇之上又下鈞旨,竟是第三位大魔尊出手了。
留下法諭的是緊伐羅大魔尊。
其所留旨意同樣是四個字:從容中道。
如此一來,
方才三位天師為了彌合“各隨本心”和“謹慎奉行”之間所做的三篇高論,
有兩篇已不攻自破——因為其不能兼容緊伐羅大魔尊“從容中道”這四個字。
唯有寶樹宗土賀天師所作,其大旨相合。只要將幾個細節加以微調,多半便是魔尊真義。
魔道中“解經”成功,也是極為重要的殊榮。
但好景不長,正當土賀天師為之自得之際,第四道法旨又落下了,源自渾真都大魔尊。
法旨之上同樣只有四字:靜觀其變。
如此一來,縱然是土賀天師那一論,亦不能契合。
此事之重大不至于此。
如果僅僅是諸位天師自己解釋不通,不過是大家智力不及,不能領會魔尊深意而已。但“靜觀其變”這四個字異常切實,不同于看似較為模糊的“各隨本心”和“從容中道”,一望便知和“謹慎奉行”是一對無可調和的矛盾。
諸位天師內心極希望是自己錯了,但他們也不能自己欺騙自己——
眼前的事實分明說明,四大魔尊所留法旨之間,產生的沖突。
這是事關魔道興衰命運的大事。
四大魔尊的中下層弟子,或許因為信仰習俗不同有所齟齬。但是高層之間卻是心知肚明,四大魔宗本為一體,甚至神通道術在聯合之后威力亦大大增長。各大魔尊并非單單指點信奉自己的那一道,時不時有由一人出面,指點魔道之全體。
從未聽說發生過自相矛盾的事來。
若是連大魔尊之間都不能一致,那么他們這些信奉之人,又何以自處呢?
思慮及此,列位天師不覺有些茫然。
思來想去,如今魔道中列宗嫡傳圣子才是這個時代的主角,他們列位天師修為雖高,說到底不過是保駕護航之人。于是便將決定權交到那五人身上。
最好這五人能夠取得一致,無論信奉哪一位大魔尊所說,諸宗天師都矢志不移的加以支持。
故而豐淵、明治、柏果、申屠龍樹、墨天青同入“妙心真如大祭儀”,各自梳理本人道術之后,做出最后的抉擇。
又過了半個時辰。
那六合陣門,忽地金光一閃。門戶遮掩的實體,驀然化作細細煙塵。
當中五個人,緩緩走了出來。
有一位天師甚是急促,身軀緩緩向前一傾,但是隨即止住。
他本是異常心急,想要問明五人之抉擇。只是身形微動,便覺得氣氛有些怪異,且那五人互相張望,似乎有話要說。
申屠龍樹深邃的目光輕輕一動,將其余四人的面目盡收眼底。
他是五人中唯一的圓滿之上,境界超過四人一頭。此時他僅憑目光一望,心中便知大家的抉擇不盡相同。這非是如荀申那般的察言觀色之法,而是感通道心之后的明悟。
申屠龍樹目光落在豐淵身上。
豐淵似乎面臨這無形壓力后“應力而動”,自然要有所反應。當即上前一步,鄭重言道:“雖然魔尊法諭,通徹全體;但是本門奉持之宗主,到底是渾真都大魔尊。在本人才智駑鈍不能匯通四旨的情形下,自然以渾真都大魔尊法旨為主。”
明治點頭符合,道:“正當如此。”
申屠龍樹又望了一眼柏果。
柏果淡淡一笑,似乎漫不經心的言道:“妙觀智大魔尊第一道法旨,交代的最為明確,實行亦最是簡易。當世定世真傳器量根基之深,在我等之上。我魔道既然要尋求最大的收獲,自然要以她為主。力合則強,立分則弱。”
諸位天師聞言,心中一沉。
倒不是柏果所言令其無法接受。如此做轉向雖大了些,但其實不難看出是一條極具潛力的道路。
但諸位天師心中的希冀,是五位嫡傳做出相同的抉擇。如此一來,便可以將此道看做是魔尊“真義”。先前不能領悟之處,只當是自己才智不及。但是如今才兩個人開口,諸位天師的的希望便破裂了。
明治忽地一揚首,道:“貴宗既然以緊伐羅大魔尊為尊主,柏果師弟為何卻反而尊奉妙觀智大魔尊之命?如此一來,似乎頗有掛礙。”
柏果搖了搖頭,道:“某何曾違背了緊伐羅大魔尊之法諭?”
“從容中道,中道者,正道也。在柏果心目中,如今魔道奉行的‘正道’,便是如妙觀智大魔尊法諭,以定世真傳為主,形成合力。在某看來,緊伐羅大魔尊與妙觀智大魔尊所言其實相同,只是一者務虛,一者務實而已。”
明治哼了一聲。
柏果搖了搖頭,似笑非笑的道:“當然,若是有人理解的‘正道’和某有所不同,自然也可依照自己的領悟行事,畢竟,那伽定大魔尊不是說‘各隨本心’么?”
這一句話,看似隨口而出,其實暗藏鋒芒。
申屠龍樹又望向墨天青,道:“墨師弟你呢?你出身落泉宗,奉妙觀智大魔尊為尊主,莫非也和柏果師弟所做的選擇一樣?”
墨天青嘴角一扯,露出一絲詭秘笑意,悠然道:“大魔尊法諭,自當遵守。謹慎奉行,自然是要奉行的。但是奉行何人,卻是‘各隨本心’。有可能是奉行那一位,有可能是奉行申屠師兄;也有可能是奉行墨某人自己。”
柏果翻了個白眼,嗤笑道:“墨師兄此言,才是詭辯。妙觀智大魔尊法諭,奉行的自然是定世真傳。”
墨天青笑道:“大魔尊可曾點明了定世真傳姓名?”
眾人聞言,都是一怔,旋即念頭疾轉,如夢方醒。
雖然并未點明姓名,但是從那四句之偈中,分明可以得出結論,定世真傳便是黃希音。
是啊……
若果真定準了是黃希音,且不可能有任何更改,那么大魔尊為何不直書其名呢?
所以,便要“靜觀其變”?
如此一來,看似最為矛盾的妙觀智大魔尊和渾真都大魔尊之間的兩道法諭,其實竟也是契合的?
有幾位天師,立刻露出如釋重負之感。
申屠龍樹心中,卻暗暗搖頭。
雖然墨天青素有急智,他一番詭辯似乎將四大魔尊之法旨彌合起來。但是就事實而言,這四諭同出的后果已無可挽回。因為除卻妙觀智大魔尊法旨之外,那伽定大魔尊那“各隨本心”也極為關鍵。
都各隨本心了,豈有一致之理?
不必自欺欺人。
四大魔尊的四大法諭,就是自相矛盾的。盡管大魔尊之間的意見立場也會形成如此大的分歧,委實令人難以接受;
但是這,就是眾人所要面對的現實。
面前五人,已是貌合神離。
墨天青面上含笑,淡淡道:“未知申屠龍樹師兄高論?”
其余三人,也一同把目光投了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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