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希音卻沒有立刻出手的意思,仔細盯著申屠龍樹看了一眼,忽然笑道:“申屠道友似乎太過認真了。”
“這只是一場切磋而已。”
申屠龍樹眸中閃過一絲訝色,道:“切磋?”
“難道黃道友不認為,這不是魔道內部迄今為止,最重要的一戰么?”
黃希音連連搖頭,道:“申屠道友是否過于看輕自己了?你在魔道中經營甚深,又是紀元以降、魔道迄今以來唯一一位‘圓滿之上’人物。百年前以一敵三,將墨天青、豐淵、明治擊敗,更是將自己聲望推向頂點。”
“而在下可不曾在四大魔宗中的任意一家待過哪怕一日——原本今日是個機會;只是申屠道友偏偏在決戰之地安排在宗門之外的荒郊野嶺。”
“縱然我取勝了,難道四大魔宗,列位天師、長老;千萬門下弟子,便能對我言聽計從,聽我號令?”
申屠龍樹微微一怔,道:“契約已定,縱然一時不諧,用不了多久,自能如臂使指。你是怕我返回掣肘么?”
黃希音搖了搖頭,道:“那倒沒有。可是申屠道友分明將四大魔宗經營的甚好,我又何必多事呢?”
“是你的就是你的;誰也搶不走。”
申屠龍樹雙目一凝,思索良久。
足足半刻鐘之后,申屠龍樹一搖頭,道:“我說黃道友為何凈給我戴高帽子。其實你的話,是一正一反。你剛剛只說了正面的道理,沒有說反面的道理。”
“你真正想說的是——”
“你的‘定世真傳’之位,同樣誰也搶不走。哪怕本人能夠將你擊敗,亦不能搶走——正如黃道友你搶不走本人在四魔宗之內的聲望勢力一樣。是不是?”
黃希音笑道:“和聰明人說話就是省力。申屠道友不愧是當今第一流人物中極有慧心之人。”
申屠龍樹皺眉道:“只是魔道的‘定世真傳’自然有領袖群倫的義務;大魔尊亦有法旨,‘謹慎奉行’。依黃道友之意,將這一身份和魔道中聲望最隆、最得人心之人分成兩截,只怕并不合理。”
黃希音似乎有些出神,等候一陣才搖頭道:“何謂‘定世’?若緊緊是團結四宗、聚攏人心物力以應天時,使魔門歷劫從容甚至有所振興,似乎還當不得‘定世’二字。”
“其實依我心性,對于這‘定世真傳’并不感興趣。若是有可能,讓于申屠道友你也未嘗不可。只是近二百年來,我心中體悟漸深,這一位置,非我不可。”
申屠龍樹思索黃希音此言之用意。
黃希音微笑道:“申屠道友未能想通這一點,是因為我冥冥中得了大神通者指引,又有因果相連。卻并非你道心慧識不如我。”
“你知道的,這二百年來,我在隱宗的地位,不下于申屠道友之于魔宗。”
申屠龍樹面容一肅,道:“我知道的。”
歸無咎初赴隱宗之時,黃希音尚且年幼。在較長時間內,她都是隱藏在歸無咎的光芒和羽翼之下。
但是待得她修為大增,尤其是步入元嬰境、末次清濁玄象之爭力挫御孤乘之后,這一二百年來,黃希音在隱宗的地位異軍突起,不但超越了荀申、陸乘文等人,甚至在某個角度上說,還要在其師歸無咎之上。
這其中的奧秘在于,歸無咎的真實身份,是越衡宗弟子。
所謂“隱宗弟子”的身份,可以說是一場緣法,一場游戲,卻當不得真。論雙方關系之究竟,其實是“友盟”二字。
而黃希音則不同。
她自幼入道,由歸無咎采擷法術加以教導,嚴格來說無門無戶;在宗門層次獲得的第一個身份,就是“半始宗掌門”。此為第一義。
非常之世六位明澈真流的圓滿之上中的一位,結緣隱宗。
這份大因果,難以斬斷。
未來縱然黃希音破境飛升而去,對隱宗的影響之深,留下的機緣之后,必將超乎想象。
可是……
這和魔道的定世真傳有什么關系?
申屠龍樹忽然一怔,腦海中似有電光一閃。
黃希音一笑,聲音清脆:“偶然間心有所動,提筆涂鴉的一點小玩意,不知還能入得了申屠道友法眼否?”
言畢,掌心已浮現出一道明黃色的錦繡書卷。
申屠龍樹接過,張開一望。
其中文字,不過千余字。卻是從隱宗——或者說本土道傳的法門入手,漸漸深入,縱論天下道術。最終歸旨于法無定品、魔道同源的道理。縱然以申屠龍樹的精湛修為和道心智慧,亦說不出其中哪一句是詭辯之辭。
只覺其法理順遂,回環規整,精湛透徹令人欽服。
御孤乘陷入沉思之中。
“定世真傳”不是服務于四大魔宗內部,而是立足于整個紫薇大世界……
魔道雖然生命力極強,極擅長流布侵染;但凡事物極必反,其與其余道傳之間又有著一種獨特的斥力,令其難以獨占鰲頭。
其實圣教顯道道尊的立業之根基,就是某一位大魔尊曾經布下的“伏筆”。但是這“伏筆”孵化、成熟直至發動之后,迎來的卻是“神道”和“魔道”的分化。效用雖然顯赫,但并未達到最佳的效果。
黃希音若是晉升道境,成為隱宗領袖。以他的身份宣揚此論,效用潛力簡直難以估量。極有可能勝過魔尊親自布置的“伏筆。”
黃希音雙目一眨,忽然道:“我黃希音,魔道的‘定世真傳’。注定是給魔道帶來變革的關鍵人物。聽命于我,內外呼應,就是申屠道友你的使命。”
說出這句話時,黃希音的目光變得明亮。
一陣清風吹來。荒野之中僅存的樹木、小草也隨之輕輕搖曳,生機煥發;天空似乎被一層霧氣洗過,變得異常光潔。
修行精湛之人,氣機法力神意運使圓全,往往會呈現出玄妙外象。
而此時這方天地,沒有一絲一毫法力的流動。但是其自然本真,卻莫名令人心中涌現出一個“妙”字。
而黃希音自己,她的面容雖沒有發生明顯的變化,但出言之時氣質卻仿佛換了一個人——其人威嚴獨立,似乎穿越時空而來,是天上大魔尊法身降臨。
申屠龍樹面色一動,旋即緩緩點頭,似乎對黃希音的這句話極為認同。
黃希音雙眼一瞇,嘴角掛著一絲笑意。
但就在此時,這方天地的“玄妙”意象忽然被破壞。
原來,是來了許多不速之客!
一道道幽影,身形極為淡薄,淡薄到了只有黃希音能夠看得清楚,哪怕是圓滿境界者也只能模模糊糊把握住一個輪廓——或高或矮,或胖或瘦,不緊不慢地朝著申屠龍樹涌來。
那幽影的面容,正是“申屠龍樹”。
無數個申屠龍樹,似乎被真正的申屠龍樹所牽引,緩緩投入其中,與本身相合。
漸漸地,申屠龍樹的目光,恢復清明銳利,對黃希音頷首一笑。
黃希音并未掩飾驚訝之意,托腮道:“不愧是四大魔宗有史以來最杰出的人物。”
“這就是……你所謂的‘人心’。”
申屠龍樹道:“我是占了同門切磋之便。若真是生死交手,此法的使用次數終究有限。”
申屠龍樹斗勝了墨天青等三人之后,便著手和黃希音的這一戰。
較短的時間內憑自身能力晉入真流,幾乎是不可能的。所以申屠龍樹仔細盤算,自己的優勢何在。思來想去,無非是他與黃希音出身不同,服膺者眾,四宗弟子人心順逆。
但是到了他們這等層次的交手,低境界弟子加油助威,并無一絲用處。如何將自己的優勢顯化與斗法之上,才是他面臨的難題。尤其是黃希音善能易人心性的魔道真劍,縱然在真流大道中也是極難纏的法門。
二十年后,申屠龍樹有了答案。
他每隔七日,便在魔宗諸弟子之間開壇設法,講解自創心經《般若龍樹經》。信奉此經者,依自身識念智慧所限,卻能自然而然的勾勒出一個“申屠龍樹”的形象,滋養孕育。
申屠龍樹的“心經本念”和魔道諸弟子觀想的形象,雖有差別,但是這差別卻在一個限度之內,以極玄妙的“般若心”加以維系。一旦申屠龍樹“心經本念”發生了不正常的變化,千萬魔宗弟子的“觀想念”便會自動匯聚過來,填充修繕,將申屠龍樹的“本念”修正至異變之前的狀態。
相隔真流天塹,能夠打成一招平手,在紫薇大世界中亦是極罕見的壯舉,不亞于迄今發生的任何一場下克上對局。
當然,誠如申屠龍樹所言,這是因為同為魔門內爭,黃希音沒有動用最兇狠的手段。
以黃希音的境界,自可將出手目標落在那些莫名投來的“觀想念”中,將其全數殺滅,來多少便殺多少。若是這般,申屠龍樹這一法門也只能堅持一時,不得長久。
但如此一來,“觀想念”所屬的魔道弟子悟性慧心,勢必受傷。
黃希音罕見的露出一個異常認真的神色,道:“你得到了我的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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