末拿本洲之中氣象,終究與紫薇大世界仙凡眾生有所不同。
在紫薇大世界中的凡民領域,對于修道仙人往往虔誠供奉、敬畏若神;哪怕是功行較低的筑基、金丹修士,亦能于一國、一域呼風喚雨,凌然超拔于世俗之上。
而末拿本洲則不然,此間修行之道,本為此間生靈目見耳聞、親身涉獵;諸如五大神社,與其說是修道宗門,不如更像是同時承擔了世俗皇權的責任。故而神社中功行精深之輩,其實在諸生靈心目中并不類于仙人、神靈,而真真切切類乎道行、武藝極高的“修行者”。
但這一定念在此時此刻被打破。
高塔之巔,殊神韻此時氣象,分明宛若開天辟地的第一位神祇,其樣貌形容,似乎在此間生靈心目中潤物無聲般的塑造出一個極高拔的“念頭”。
東部荒原的一個角落,流沙之地,兩個小土包之間,筑成一方石穴。
此時此刻,有一人立在石穴門口,抬首相望,神意悵然。
此人約莫三十歲年紀,帶著一頂寬大斗笠,相貌隱隱發黑,五官棱角卻也分明;只是一雙黑瞳在眸中所占面積,幾乎盈滿,明顯較常人為大。
且觀其筋骨,顯然非是凡人,而是身負不俗修為,大約已是鎮衛領層次。
此時此刻,這人望著高塔中的殊神韻氣象,黑色眸子忽然淡了三分,似是失神;良久之后,才長長舒了一口氣。
這人名為衛觀,乃是草葉神社社主蔚晴一身畔三位得力的鎮衛領之一,地位大致與殊神韻身邊的佟嘉、宣鈴鷹等相若。
草葉神社與北砂神社本為友盟,但是最終還是并未逃過覆滅之厄。雖然這是因為草葉神社最后關頭立場動搖在先;但是衛觀看得明白,哪怕是草葉神社一直堅定的站在北砂神社這一邊,最終的結果也是相同的——無非是采用的策略更加溫和一些罷了。
因為殊神韻功行既高、達到凌駕古今的層次之后,其混一之志,卻是不可動搖。
這是衛觀心中所深恨處。
以他一人之力,別說是鎮衛領,哪怕是晉階到社正修為,也難以對大局有什么影響。但是他卻是矢志不移,早已下定決心潛伏下來,一方面靜候消息,打探“十元玄樹”之變化;另一方面時時刻刻準備在時日綿長、對方防備稍有懈怠之時,搞出一些動靜來。
但是此時此刻,望見高塔中的殊神韻形象,衛觀心中本以為堅定如鐵的念頭,卻忽然產生了一絲動搖。
冥冥中一個心念告訴他——
五方合一,神社混同,乃是大勢所趨。雖然在這一代人的情感上或許難以接受;但是其勢一成。終究并非任何人所能阻擋。
這個念頭明晰,衛觀出人意料的并未生出憤怒或質疑的心念,不知是惘然,還是悵然……
極南之地的沼澤邊緣,一方孤舟之上,立著一個十七八歲的少年。
懸崖中段,一方凸起的山壁山穴上,一個四五十歲的中年人雙臂緊緊環繞,口中輕吟。
高達百余丈的一株巨木頂端,無數樹枝構建成一個宛若“鳥巢”的奇特建筑。只見一人雙手叉腰,抬首向天。
這些都是和那“衛觀”立場相近、心懷異志的前朝遺民。
此時此刻,此輩心中都似乎經受了莫名洗禮,余火余燼,終于徹底冷卻。
高塔之上,殊神韻念誦三遍后,轉身對歸無咎言道:“道意有正反,非一人可以盡得;一世因果,終需兩分。剩下的一半,就交給你了。”
言畢,殊神韻望了殿中諸人一眼。
雖未明言,但是這一望,分明是告別之意。
然后,殊神韻沒有絲毫遲疑,縱身而起,儼然是騰云駕霧,身影翩躚,漸漸騰空而去。此身此象,似乎有一道非凡意蘊,與其身相合。
修道體系之中,固然有龍族、麒麟一族,修習所謂的“氣運之道”;而此中更為高明拔群的,無過于末拿本洲中十元玄樹之果。但此時的殊神韻,分明一呼一吸、一舉一動與整個末拿本洲完全契合。
這已然不是“氣運加身”,而是“氣運即我”。以整個末拿本洲,甚至是整個紫薇大世界,作為己身的支撐和依托;分明是斷代命名所得的大功果。與之相比,一枚玄道果,不過是大海中的一滴水罷了。
只是大音希聲、大道無形。這等高明道意,除了歸無咎能夠隱然窺見之外,其他人卻是懵然不覺。
約莫只是十余息功夫,殊神韻的身影便漸漸暗淡。
這其中更有一樁妙處——
殊神韻之遁去,明顯和歸無咎的往來手段不同。這不是通過某一個“通道”,去往紫薇大世界;而是其精神、法力無限廣大,猶如破殼而出一般,徹底將末拿本洲撐破。
可以想象得到,其所去之處,不必先以紫薇大世界為中轉;而是直接遁往那無盡虛空星流之上。
借助斷代功果,殊神韻的真身,分明達到了直接打破紫薇大世界天塹、取得彼此聯系的程度。
又過數息,殊神韻身影終于完全散盡,只是的歸無氣耳畔傳來一道淺淺的聲音:
“因緣未盡,后會有期。”
歸無咎心念一動。
雖然己身的“破境”尚未完成,但是因為那“巨蛋”的收斂之象,已然到了最后一步;這一步已然不可動搖、不可中止。換言之,已然可以提前宣告,自己達成了“紫薇大世界的天下第一”這個目標。
當時約定,可以提前宣告完成了。
負當、八蛟鸞、宣鈴鷹等人,此時都是一副不敢置信的模樣,似乎還未回過神來,尚且不敢斷定,殊神韻是否真的“翩然離去”了。
直至三五十息之后,佟嘉胸口忽然起伏,低聲道:“社主……”
其實關于此間繼往開來之秘,殊神韻所懷心念,他們也大致知道一些——在殊神韻心中,以終結亂世、五方分裂的格局為功果。而此事既然完成,革故鼎新之后,新的混一后的“大神社”,或以歸無咎為主。
但是在他們心目中,也只以為是殊神韻宣告隱退、獨自修行事涉天地之密的最后一道功果;縱然是真正放手歸去,多半也是在二三十年之后。
沒想到,功業新立,確認了十元玄樹復原,竟在混一之神社成立的前夕,殊神韻竟已然告別了!
這一步,來得如此之快,如迅雷不及掩耳,又如此灑脫。
歸無咎目光一凝,上前幾步,同樣站立在高塔的邊緣。
殊神韻言道,她只做了一半,另一半,交由自己來做。
略一沉吟,歸無咎深吸一口氣,高聲言道:“蒼茫紀之后,萬象混一,一界建元。自今日直至萬世,名為‘混沌紀’,開辟于末幽之手!”
聲如洪雷,傳之不絕,同樣響徹一界。
此言一出,歸無咎腦海之中忽然靈光乍現,倏忽之間,此時此刻,紫薇大世界的種種景象,似乎不為避障;內外兩界,環心環外,只是隔膜一鏡而已,分明纖毫畢現。
神意打通內外,這是“定元一紀”的功果。
歸無咎的聲音,明顯沒有殊神韻那般內外交互、沖潤豐沛。這是因為無論是歸無咎還是殊神韻,都達到了內外相通的地步。雖然在末拿本洲的修道體系中,歸無咎的境界可以說與殊神韻不分高下;但是以正身的真實修為,二人自是相差甚遠。故而此時傳出法諭,沒有殊神韻那般充沛包裹一界的意象。
但是規模雖然不及,高度卻是并駕齊驅。
在末拿本洲生靈心目中,這一聲斷喝,雖然感覺上清亮平實一些,但是其堅信不疑,宛若神祇而又直指人心,卻是和殊神韻無異!
這一聲新紀元定名,同樣注定印刻在此界神靈念頭的最深處,成為穩固一界的根基。
高塔之內,哪怕是佟嘉、宣鈴鷹、八蛟鸞等與“末幽”甚為相熟者,此時亦從心底生出一絲敬畏之念。
反倒是負當,他天資功行絕高,又早已確信歸無咎將成一界之主,所以對這一天的到來沒有絲毫驚詫。經過一瞬間的震懾之后,卻很快清醒過來,上前兩步,皺眉道:“末幽師兄。蒼茫、混沌,似乎法意相近。在我看來,這‘混沌紀’,倒更像是前一個機緣的名字。如今師兄立下維新之業,當是擺脫蒙昧、立下真實;為何以混沌為名?”
歸無氣機望了負當一眼,心中暗暗驚詫,只是笑道:“師兄我自有道理。”
轉眼一望,歸無咎心中忽然生出一念。
只是命名紀元,尚未足夠。
時空維序,四維八方,往來古今,二者缺一不可。
遙望這方天地一眼,歸無咎略一體悟,便道:“這一方界域……‘末拿本洲’也當成為過去。自今日起,此界名為——紫薇心實。”
話音一落,歸無咎默然有所感悟。
雖然他立身于這高塔之上,但也明顯能夠感受到正是這高塔本身,發生了變化。
立其遁光縱出,轉身一望,果然,這高塔最高層的石壁上,驀然多出了“紫薇心實”四字浮雕。
負當眨了眨眼,立刻跟了出來,問道:“不知末幽師兄正位大典,立在何時?”
歸無咎微笑道:“三日之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