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六日之后,余闕部西山堂口,今日張開盛典,一車又一車的酒肉隨著百余輛馬車、牛車不住地運來,酒香味波及數里。
慶典之由,是慶祝原十六堂堂主北月晉升融元境,成為余闕部第七位當家頭領。
前番出行之事,也公布開來。
據說是北月奉命深入平梁部中刺探情報,卻撞見了平梁部四當家玉蟬以逸待勞的截擊。北月與之激戰之后,終是全身而退。
須知玉蟬雖只在平梁部中排名第四,但是功行深厚卻毫無疑問在三甲之列,北月甫一破境便能與之戰成平手,可謂是大大超出預期。
那玉蟬只道北月必死,所以泄露了北月這號稱機密的一次出行,實則消息已然泄露!
而知曉北月晉升前這一場“考驗”的,在余闕部中也不過是寥寥數人。
兩相印證,立刻知曉做得此事的是十三堂堂主,余舟。
于是北月直接尋上了謝良,欲得一個交代。
如今營門之外懸掛的余舟首級,便是交代!
這一番故事,乃是經謝良之意傳出,卻是和真正的事實情況有所初入。大致言之,其實更有利于北月豎立威信。由此看來,一旦證明了北月是值得倚重之人,謝良并不介意為他抬一抬轎子。
正殿之中。
殿上分上下兩階。上階共有七席,正是如今余闕部七位當家。下階共四十二席,乃是各位堂主,以及功行與堂主相若卻另有職司的養元境修士。
以修為而論,卻是最鮮明的融元、養元二層,沒有一個例外。
下階四十二席,各自面前案上,食物數量并不算多,每人不過三四盤而已;但是這“盤”的盤面卻幾乎有面盆大小,每一盤中盛滿至少五斤以上的肉類,且每一人面前的品種也略有不同,大致有豬肉、牛肉、羊肉、獐肉、鹿肉、熊掌之屬。
而上階七人,每人卻是九大盤俱足。
除此之外,還有飲之不盡的美酒。
這卻不僅僅是綠林中人“大碗喝酒、大塊吃肉”的風范所在,其實以養元境、融元境修士的飯量和維持氣血的需要,一餐吃掉面前食物大半,沒有半分希奇。
殿堂之中,氣氛熱絡,觥籌交錯。
令狐去病的吃相算是最斯文的。飲食之余,似乎若有所思。
上階七人中,謝良高居中座,其余左右各有三席。令狐去病位居右側下首,對面是一字排開的三席。
自上而下數,第一位四十來歲年紀,身著紫色錦袍,脖間懸一道二十四枚鐵疙瘩串成的鏈子,其實他骨相甚是方正,按理說本當極為英俊才是,只是雙頰間兩團略略下墜的肥肉,卻是將這可能的英俊無情的破壞了。
第二個稍稍年輕一些,約莫三十五六。此人面目清朗,只是一身原本是白色的衣衫卻舊染灰塵,化作一件灰袍,唯有肩頭、腰間等少數幾個位置能窺見其本色。其雙目似乎無神,宛若琉璃一般,依稀能夠看出反光。
第三人黑發,紅面,塌鼻,短須,乃是標準的不能再標準的滄溟之地本地人相貌。但平常到了極致也就是一種不平常,照面之后,反而更易教人多看兩眼。
論位次,這一位恰好是在令狐去病的正對面。
紫袍富態的,名談笑;目光無神的,名戚予;坐在令狐去病正對面的,名為季烽虞。這三人分別是余闕部的二、四、六當家。
另外兩人,坐在令狐去病上首,面相一老一少,是三當家壽佰,五當家古毅。
此時席間,二當家談笑,果然人如其名,面上含笑,卻是對令狐去病頻頻勸酒,屢次舉杯致意,但是話卻不多,無非是“請”、“來”一類,惜字如金。
談笑之笑,初看親切,但仔細琢磨,卻不難看出這是一種無懈可擊的禮節性的笑容,時時透露著一種矜持。
更微妙的是,這種矜持不是令狐去病一人能夠感受得到,而是席間之人人人能夠感受得到。
換言之,不是談笑表面功夫不到,而是他故意如此。
既然如此,令狐去病也不多話,不過是一笑之后,一飲而盡而已;最多加上輕輕一點頭,從頭到尾一字未發。
如此過了一刻鐘,反倒是談笑自己不自然的聳了聳肩,輕輕搖頭,似乎在緩解尷尬氣氛。
就在此時,坐在令狐去病正對面的季烽虞大笑一聲,高聲道:“嘿!如今北月賢弟入席首領之位,季某人就不再是老末了。好極好極。就沖這一點,季某也要敬賢弟三杯。”
令狐去病點頭道:“好。”
同樣沒有多作態,舉起酒碗,一飲而盡。
季烽虞面上微微一僵,同樣飲了一杯。
方才季烽虞之言似乎只是玩笑;但是其中有無其他意味,那就要看每一人各自解讀了。偏偏令狐去病如此冷淡的應對,倒顯得他似乎真的有什么“言外之意”一般。
這一杯飲下,目光無神、一身灰袍的四當家戚予,忽然言道:“久聞平梁部玉蟬,雖名列第四,但是戰力卻足可排進平梁部三甲之列。如今經由北月老弟驗證,只怕是未必。”
此言一出,階下諸位殿主,都是面容一滯。
如果說談笑、季烽虞的態度只是有些曖昧,那么戚予的言下之意,就十分明確了。
修持血氣之道的人,一旦與人斗法,氣機牽連、法術印證,自然會建立一種冥冥中的聯系,取長補短,正反相融。故而斗戰經驗愈足,本身戰力便愈強,且提升極大;每一個境界,初破境之人與斗戰經驗豐富之人,差距同樣極大。
數日之前諸位頭領見識過令狐去病演示手段,其與玉蟬有過激烈交手,是印證不虛的。
若非如此,哪怕有多方情報驗證,對于北月曾在玉蟬手上全身而退、并毫發無傷一事,戚予心中,都要打幾個問號。
令狐去病卻是淡然自若,仿佛不曾聽見戚予之言,也沒有回應的意思。
倒是坐在他上首的五當家古毅,似乎是個厚道人,登時接過話頭道:“玉蟬的名聲,非是虛譽波流而來,而是自一次又一次的出海廝殺中搏殺來的。別的不說,他前年攻擊寶恒國青羅商會一役,正面與三位融元境護衛交手而全身而退,卻是做不得假的。我余闕部中,除了老大能穩勝他一頭,只怕你我皆有所不及。”
戚予冷哼一聲,立刻反駁道:“許是玉蟬未在全勝之時,也未可知。”
令狐去病嘴角忽地浮現出一絲笑意。
他此行最終目的,觀百人競逐,明緣落之由,不單單是觀摩得了緣法的那一百人。
席樂榮遺澤所落之百人,以初始狀態而言,并無一個凡夫俗子,也并無一個定元境之上的人物,全在本地修行法中養元、融元二境之中。
而這兩重境界,恰恰是這方世界中修道人的主要力量。
那么問題隨之出現——為什么得緣者會是這百人,而不是旁人?帶著這個問題,和其余同等境界的修行者對比,明其心性志向、七情六欲之動,正反辯證,自然是一條路子。
他對于幫會中的勾心斗角并無絲毫興趣。
在余闕部中,謝良這“百人之一”固然是他的主要觀察對象,但是談笑、戚予、季烽虞等人,同樣也是。通過審辨人心之道,看著兩人和謝良以及此身原主“北月”、玉蟬等人,到底差在何處。
今日宴會,他對于本部中談笑、戚予、季烽虞等人心性氣度、智力才具,有了一個更深刻的把握。
一刻鐘之后,謝良忽然輕輕咳嗽了一聲。
大殿之中,立刻轉為肅靜。
雖然宴席至今,謝良在此間毫無存在感,好似只是孤身一人獨居上座飲食,但是他一旦有些微動作,立刻便能牽動這里所有人的心神。
這沉默持續了足足二十息,謝良一身咳嗽之后,似乎又仔細思索后,才道:“宴席之后,各自收拾停當。今晚子時三刻,在十二艘斗艦之中就位。艦中三班水手、力士,早已就位。”
談笑愕然道:“什么?”
謝良淡然自若的道:“今夜出發,又是順流而行,兵貴神速之下,一天功夫便可越過外海七島哨口。接下來的行蹤,就再難偵知了。”
季烽虞將口中不知是酒水還是口水吞下,才睜大雙目,道:“老大……去哪里?”
謝良目光與之一接,道:“當然是平梁部總舵。”
“此役當一戰功成,徹底平滅平梁部。”
談笑、壽佰、戚予、古毅、季烽虞五位頭領,壽佰與古毅面色淡然,似乎并不吃驚;而談笑三人,卻是目光一陣交流,方才恍然大悟——所謂賀宴,分明是一個幌子!
按照余闕部一貫的制度,此間作為余闕部的前進據點,一貫由總舵主謝良與壽佰、古毅二人坐鎮;而二、四、六三位當家,分別鎮守一處外海前言諸島。
這也是談笑、戚予、季烽虞等三人對于“北月”略微不滿的緣由——多出一位當家,以符書相告也就是了;何必要大張旗鼓,令三人率領精銳回返,參與什么勞什子慶賀大典?
此時才知,原來一切都是謝良的謀劃。
慶賀是假,集結兵力是真。
令狐去病眸中光芒一動。
平梁部中那等人物只有一位,就是四當家玉蟬。這一回,玉蟬與謝良二人,必然要分生死勝負。這一回,卻可以從頭到尾觀摩二位“有緣人”的交手全過程,無一遺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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