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洲之上,多出了一座縱橫二十余丈的小院。
孔萱與陸乘文之子,誕生之后三日,雙方計議良久之后,終得其名。乃是將二人姓氏各取其一,名為孔陸。
孔陸之道基道心,果然有足見奇異之處——第二日便能口齒清晰的說話;出生之后每隔一日,其修為境界便增長一截;到了第七天,已是相當于金丹境界的修為。但至此為止,似乎穩定下來,不再增長。
至于其身形卻不見長,雖然幾天后就能光著腳丫,在沙灘上健步如飛,但是身量不過是較剛出生之時大出兩寸而已。
但是如此形貌,在孔萱、陸乘文看來,不但不顯快,反而顯“小”。因為金丹境界,乃是練氣鑄形之圓滿,到了這一步,等若四肢百骸、五臟六腑都到了相當成熟的地步,身形仿佛常人,才與其相契;而以孔陸的身量,卻有些“麻雀雖小、五臟俱全”的味道。
其后孔萱以秘法探查,原來孔陸所謂的“金丹境”,只是一種氣機之引,仿佛鍛煉成熟的最佳狀態。
其實以筋骨、血肉的性相而論,依舊是柔弱異常,與初生嬰兒無異。
這一日,沙洲宅室附近,看不見陸乘文,僅見孔萱、孔陸兩個。
并且二人都是一副靜止凝立的姿態。
孔陸蹲在沙洲一角,雙手抱膝,全神貫注的看著什么。
而孔萱卻是在相隔十余丈的位置,目不轉睛的盯著自己的兒子。其實以她的眼力,除了盯住孔陸之外,更能夠辨明孔陸注意力之所在——他分明是凝望沙地之上獨有的“沙蟲”。此蟲于人無妨,可以算是小界中景觀的一種。體型與稍大些的螞蟻相若,成群結隊,在沙地之下三四尺的位置構筑巢穴。
孔萱凝望良久,心中既有歡喜,又有煩惱。
孔陸之靈異神奇,果然不負孕育良久、自具非常根基。但是這孩子的性格,似乎過于孤僻了些。從出生之日那奇特的哭聲開始,以為征兆,其后數日,愈來愈加明顯。
就這般凝視沙蟲,他可以足足看上一兩個時辰,也不嫌煩悶。有時候四處張望,搖頭嘆息。
在孔陸誕生之前,其實孔萱也憂慮過自己生下的孩子是否會成為混世魔王一類的人物;但現在看來,如此反而是更好的一種可能性。
幽思內藏,總令人隱約心神不寧。
許久之后,孔萱忽然神色一動,道:“孔陸,你在做什么?”
最初幾日,當孔萱稱呼“小寶”、“陸兒”一類的稱呼時,總發現孔陸似乎下意識的鎖著眉頭。于是索性以全名稱之;好像如此更契合他的心意。
孔陸口齒不清:“沒做什么,就是袖子太大了,行動不便。”
他身上本來是穿著一件靛色的衣服,款式和成年人所穿的廣袖法服相似,只是尺寸同比例縮小而已。
卻見此時孔陸已將袖口扯開,撕下幾乎一多半的布料,然后將剩下的部分重新縫合起來。由是袖口縮小了一倍不止,竟是仿佛窄袖箭裝的裝束。
孔萱妙目一眨,也不阻止。
現在孔陸所著都是凡服,并非至寶一類;而且在這些日常瑣事上,本也沒有必要強求一致,而是錯過了觀望掌握孩子心意成長和演化的方向。
孔陸折騰完了,冬冬冬跑到近前,眼巴巴的望著孔萱,道:“娘親,餓了。”
孔萱便將孔陸一把抱了起來,解開衣襟。
孔陸找準位置,張嘴咬住,啪嗒啪嗒吃得賣力。許久之后肚皮滾圓,才十分滿足的打了個哈欠,然后目光朦朧。
孔萱將他抱在懷中輕輕搖晃,不一會就沉沉睡去。
孔陸睡著之后,孔萱捧在懷中,湊近了仔細端詳,旋即面上浮現出微笑。
其實在孩子誕生之前,孔萱心中是頗為厭煩奶孩子一類的瑣事,巴不得生下來快些長大。但是如今卻是心境一變。
雖然孔雀一族早已為孔陸準備了許多瓊漿玉液、靈丹秘寶,但這孩子卻喜食母乳,而且飯量極大,幾乎令孔萱不得不借用一些道術上的手段,方能支持。此外為他準備的小竹床一類,也完全用不上;非得抱在懷中方才容易入睡。
但是因為孔陸那有些孤僻、異常的性格的緣故,這兩件本當令孔萱極為煩惱的事,此時此刻竟是化為蜜糖,令其心甚慰。好像唯有如此,方能見母子之間牢不可破的羈絆,似乎此時才能見到孔陸類乎真正兒童的一面。
此時此刻,小界的邊緣之處,陸乘文獨自踱步。
遙遙望去,界心沙洲,已然化作一個微不可察的小點。
觀其面容,似乎飽含憂慮。
和孔萱的愁容相比,陸乘文的憂慮,明顯更深,有時候時時目光眺望遠方,不知道在思索著什么。
忽然間,眼前氣機漣漪浮動,絲線勾勒,凝練出一個人形。
陸乘文卻長吁了一口氣,頷首為禮:“歸兄。”
是歸無咎到了。
歸無咎身形呈現之后,陸乘文卻反而露出坦然之色:“縱是歸兄未來,我也在考慮,是否也直接往荒海去一趟。”
歸無咎微笑道:“孕育良久,終于誕生,似乎賢弟不見喜色。”
陸乘文略一沉吟,才道:“生兒聰明能言、道術貫通者,我也聽說過不少;但是本人習性,卻必然是自后天之中逐步養成。孔陸……卻似乎有些異常。”
其實歸無咎也早在孔陸誕生之前,便和孔萱、陸乘文提起過。
當年“弟子”之說,最初只是因為孔雀一族特殊法門誕出的靈異之才,唯有歸無咎方能令其完全成長,完全釋放潛力。但是歸無咎卻以為冥冥中名實相合,他也正需要這樣一個“弟子”,絕不是隨意指點一些道術這么簡單。
關鍵棋局之上,九個步驟中的最后一步,似乎算定了就應當由孔陸來完成。
這個消息傳來,陸乘文、孔萱本是極為振奮。
須知如今所謂的“步驟”,是由魏清綺、姜敏儀等完成,具體玄奧雖不得知,但不入真流之境,不可能承擔使命。并且這最后的步驟,相距孔陸出世,不過短短兩三百年時間。
這就意味著孔陸需要在二三百年時間內,成長到得見真流的境地,這個進度,較之當年歸無咎自己,都未必遜色。
但是孔陸生出來的異象,卻令陸乘文無端憂慮了。
他隱隱知道歸無咎和天外大能的爭斗,幾乎到了玄妙莫測、無孔不入的境地;唯恐這其中伏有什么玄機。
歸無咎澹然一笑,道:“我方才已經看過了。”
陸乘文心中一凜,道:“怎么說?”
歸無咎遙望遠方,緩緩道:“功行修行至終點,舉步飛升,斬分天人。由此可見過去未來,知三世宿命輪回。至于生死輪轉,兩界均衡,本是一生一滅,一起一落,開始與結束時時轉化。既見其首,便不見其尾。”
歸無咎又道:“但是例外也不是沒有。夢霖往事,你也當略知一二。有生入一界者;也有前后貫通者。雖然極為罕見,但也無足驚異。”
陸乘文聞言,松了一口氣:“不是你的對手伏下的手段便好。”
“其實將來成就如何,資質高下,我真的沒有太過在意;只要能夠順遂其意,自有生長,便已足夠。怕就怕為人借道設法,不由自主。”
歸無咎鄭重道:“你放心。哪怕真個如此,我也教他還原本來,全始全終。斷無舍棄之理。”
陸乘文這才徹底放心,旋即一笑,道:“好似到了今日,才是他的出世之日,心中方有他出世之喜。”
又道:“若是要教孔陸承載道基,豈不是時間甚緊?難道歸兄今日前來,就是……”
歸無咎一擺手,道:“不急。我觀孔陸資質,與那一道異常契合,原也不急在一時。待其十二歲之后,往荒海一行便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