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徐向陽的手指觸碰到那枚牙齒的一瞬間,他的身體輕輕一震,仿佛一道奇特的電流貫穿天靈蓋、迅速傳遍全身,雙手止不住地顫抖起來,就像在忍受酷暑抑或嚴寒的煎熬。
隨之而來的是大量飛速掠過的模糊畫面,一股腦地灌入腦子里。
雖說看不清晰,但徐向陽本能地意識到,那是陌生的、不屬于自身頭腦的信息流,此時此刻通過某個媒介自外界吸納進來。
這種信息的涌入并沒有讓徐向陽覺得頭腦發漲或是頭痛欲裂——人類的大腦沒有那般脆弱,或者說它的復雜精細程度遠超人類自身的想象,是自然界與文明世界共同鑄造的最偉大的成就——他只是覺得,自己的身體好像在一瞬間“飄”了起來。
他定睛一眼,發現自己的身體還在原地,正在漂浮的是自己的靈魂……抑或意識。
那枚牙齒,就是媒介,他想。
徐向陽定了定神,并將注意力放在了一幅幅陌生的畫面之上。
就像魚天生就會游泳,雛鳥在巢中學習著如何揮動翅膀;本能,一種不知從何而來的本能,令徐向陽無師自通地知道該如何去做。
他覺得自己就像是從高空跳入水面,而他的“意識”成功撞入了那團紛亂的畫面之中——
*
徐向陽突然覺得腦袋很痛,痛到他幾乎說不出話來。
視野昏暗、模糊,就像身處于一場老電影中。周圍的一切都是黑白的。
他發覺痛楚有一個位置明顯的源頭,于是慢慢地伸出手去,摸了摸自己的后腦勺。
明顯有一塊濕漉漉的凸起,輕輕一按,頓時痛得他齜牙咧嘴。
“哪個混賬敢偷襲老子?!”
他聽見從自己的嘴巴里發出陌生的聲音。
這種感覺真的很奇怪,徐向陽本能地想要閉上嘴,卻只能眼睜睜地看著自己的雙唇一張一合。
他踉踉蹌蹌地從地上爬起來,一邊痛得齜牙咧嘴,一邊環顧四周,看到了暈倒在地還沒起身的嚴明俊,順便還有躺在那兒虛弱地喘著氣的王娜娜。
“靠,到嘴的鴨子都跑了!真是一群沒用的東西。”
他罵了一句后,用手扶住了旁邊的屋柱。
剛才因為頭疼太過劇烈,導致身上其他部位的不適感都被掩蓋過去了,這會兒才意識到受創的不止是后腦勺很快就意識到了這是誰下的手。
“媽的,臭**!”
他登時氣得暴跳如雷,狠狠地砸了一下門柱。
……
在聽到那句辱罵后,徐向陽突然間回過神來。
他深吸了一口氣。
原來如此……我剛才看到的,是史暉曾經的經歷嗎?
或許是因為內心深處激蕩的情緒,又或許是因為他還是第一次嘗試,還不夠熟練,導致差點從剛才的狀態中脫離。
但那屋子里的畫面自身仿佛產生了重量,卻讓他再度墜入深沉的水面——
……
他猶豫了一下,還是沒有解開褲襠去檢查情況。總之大概是被踢到腫脹了,但應該沒有受傷得太嚴重……因為王娜娜這時候爬起來了。
她蹲在昏迷的嚴明俊身邊,搖了搖他的肩膀。
長發混混沒醒。這回王娜娜干脆直接趴在男朋友身邊大喊了一聲:
“醒醒!”
嚴明俊嚇了一激靈,睜開眼睛后連忙坐起身。
和史暉不一樣,他在醒來后第一時間就滿臉扭曲地捂住了下半身,毫不顧忌地直接拉開了自己的褲腰帶檢查起自己的要害。
他有點不忍直視地轉過頭,捂著腦袋嘆息道。
“這次可吃了不小的虧……”
“是啊,一定要想辦法報復回去。”
王娜娜說道。她的聲音就像是從喉嚨里擠出來的,鼻青眼腫的臉上,眼神里滿是陰冷。
嚴明俊看了看她,又看了看史暉,一副摸不著頭腦的表情。
就在這時,樓上傳來了一聲響動。
三人都愣了一下,看向他們身后的樓梯。
“還有人在?”
“居然還留著沒走,真有膽啊。”他捏了捏拳頭,一瘸一拐地走到樓梯下方,“看老子不教訓……”
又是一聲“嘎吱——”,腐朽的木制階梯被踩下去的聲音。
他停下了動作。
不知怎的,他忽然覺得心里有點發毛,皮膚浮起一層雞皮疙瘩。
頭頂傳來一陣陰嗖嗖的冷氣,他忍不住打了個哆嗦,可心臟卻怦怦直跳,控制不了、停不下來,沒一會兒就出了一身白毛汗。
他轉過頭去,發現他的同伴們都和自己一樣,像是被嚇得呆住了,在原地一動不動,瞳孔瞪得大大的,眼神里充斥著恐懼和不安。
頭頂的腳步聲不急不緩,維持著一定的頻率;但聲音已經離他們很近,很快就將抵達樓梯口,很可能是在他們昏迷的時候就開始往下走。
他一咬牙,雖說心里知道情況不對勁,但平日里欺負學生慣了,就連老師都不放在眼里;這會兒戾氣一起,他干脆想著悶頭沖到樓梯上去,無論是人是鬼,都要看個究竟!
但是在他即將邁開步伐前,樓上的人卻已經先一步走下來。
首先映入眼簾的,是一雙布鞋,那種這年頭一般只會在老頭老太身上看到的鞋子。
再往上是一身肅穆的中山裝。那個人就站在樓梯口,臉對著墻壁,沒有轉過來,所以他們只能看見一個筆挺的背影,還有滿頭白發。
“是個老頭?”
“不是說這屋子里沒人嗎……”
他聽見背后同伴的喃喃聲,自個卻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他是距離老人最近的一個,那股瘆人的寒意幾乎浸透了他渾身上下每個角落、乃至深入骨髓,他懷疑這會兒他要是吐口氣,說不定能噴出點冰渣子。
之前鼓起的勇氣不翼而飛,他的雙腿止不住地發抖,連扶著屋柱站穩別摔倒都成了件難事。
唯一令他感到慶幸的是,中山裝老人并沒有轉過頭看向自己。他獨自一人站在最陰暗的樓梯角,沉默地面向墻壁,就像一尊雕塑……
“喂,你怎么不轉過頭?喂喂,老頭,聽見了沒?我和你說話呢!”
就在這時,他背后卻傳來了嚴明俊囂張的聲音。
本來正瑟瑟發抖的他差點沒蹦起來,轉過身來惡狠狠地瞪著嚴明俊,一時間怒上心頭,只想沖上去狠狠揍這傻x一頓。
這小子是神經病嗎?!懂不懂什么叫尊老愛幼啊!
一旁的王娜娜同樣用古怪的眼神看著自己的現任男友。在這種情況下還敢大咧咧開口,不知道該說是神經大條還是……
“沙沙,沙沙。”
與此同時,三人全都聽見了某種細碎的聲響。
這種響動本該很輕、很輕,輕到就像是一只老鼠在地板上跑過:但是當它成百上千倍的放大后,整棟屋子都像是漂浮在巨大的浪潮之上,搖搖欲墜。
史暉下意識地又轉回頭去,正好對上了老人緩緩側過來的臉。
一張布滿皺紋的蒼老的臉,一張……沒有眼睛的臉。
本應裝著眼球的地方,只剩下兩個黑漆漆的空洞,可他卻仍然感受到了一股“正被什么東西盯著”的壓迫感,一時間連呼吸都變得困難起來。
背后的同伴們發出了凄厲的慘叫。
他開始覺得天旋地轉,視野變得模糊。
他發現老人臉龐上的兩個黑洞里,正有什么東西正在爬出來……窸窸窣窣,窸窸窣窣,是老鼠嗎?不,不是,是某種更加蜿蜒,更加光滑,更加瘦長的生物……
是蛇?
不,他頭暈目眩地想,蛇不會有那么多蠕動的觸足。
……對了,是蟲。
那是某種長蟲的影子。
像是蜈蚣,像是蚯蚓,像是蛆蟲,像是水蛭。
它們從老人深陷的眼窩中爬出,順著衣服和樓梯往下,在地板上緩慢而冰冷的爬行,留下一條濕潤的痕跡。
其中一條爬上了自己的鞋子,褲腳,一點點往上爬,爬過褲帶,爬過腹部,爬過領口,直到那濕漉漉的異物感延伸到了嘴巴附近……
他想要掙扎,可他根本動不了,渾身就像是被灌入了水泥里,只能眼睜睜地看著它張開長著吸盤的觸足,將自己的嘴巴一點點撬開來。
“咕嚕。”
他的喉結上下移動了一瞬,像只是咽了口唾沫。
而下一秒,他意識到自己已經將那玩意兒吞入了喉嚨里。
而它即使鉆到了體內,他卻依然能鮮明地感受到它的存在有點疼,卻又不是那種很劇烈的痛楚,而像是一雙手抓住了他的臟腑,正在揉來揉去——
“嘔——嘔!”
他的胃部一陣翻涌,不出所料地吐了出來“咚。”
他的四肢不受控制地抽搐了一下,仿佛一具被人在幕后操縱著線的木偶;他聽見自己像根木頭般慢慢倒下去,摔在地板上的聲音。
可他一點兒都不痛。
他看見自己的身體像是完全不屬于自己那樣,生了彈簧似地胡亂抽搐著。
他一頭摔在了自己的嘔吐物里,好不容易才能抬起頭來。
從這個角度望去,正好能看見屋子門口。
他看見王娜娜正一邊哭嚎,一邊跪在地上用力拍門,而嚴明俊則趴在窗戶上,拼命朝著外界喊救命,眼淚鼻涕糊了一臉。
可是,誰都沒有來。
無論是門還是窗戶,都死死地釘在那兒,隔絕了內外,連半點聲音都透不出去。
他看見這兩人同樣被身后爬過來的蟲子纏住,想要逃、想要躲閃,最后卻依舊像木樁般倒了下去,眼睜睜看著蟲子進入自己體內。
和自己一模一樣的遭遇。
見到這一幕,他僵硬的臉龐上浮現出一絲猙獰的笑。
想丟下我逃跑?未免想得太輕松了……很好,起碼不是我一個人,還有這倆蠢蛋陪我……他們,他們都會和我有一樣的遭遇……
他想著想著,忽然見到一雙穿著布鞋的腳正從自己臉邊上走過。
他抬起頭,于是又看到了那雙黑洞洞的“眼睛”。
老人的鬼魂正俯視著他,正看著他的體內,看向他的最深處;兩人四目相對,對方仿佛正透過自己,凝視著一個不存在于這個時間段、不存在于世界的事物——
*
徐向陽猛地一震,從與畫面融為一體的狀態中脫離。
“徐同學?徐向陽?你還好嗎?”
女孩擔憂的聲音像是從天外傳來的。
徐向陽打了個哆嗦,后背的衣服已經被冷汗浸透了。他深呼吸了好幾次,這才勉強開口回答道:
“沒、沒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