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向陽慢悠悠地睜開眼睛。
明媚的天光灑落至他的瞳孔中心。
當鬼屋老人消失不見后,縈繞在空地上陰沉腐朽的氣息亦漸漸散去。
林星潔散去了對濁流的維持,以年級組長為原型的怪物溶入泥土里消失不見;而受竺清月控制的人面蜘蛛就像來時那樣,幾個敏捷的縱越之后,以超乎想象的速度離開了這個地方。
當靈魂出竅的徐向陽確認周圍不再有鬼魂的氣息之后,終于長舒一口氣。他知道一切都已經塵埃落定,于是很干脆地解除了自身的通靈狀態。
“身體感覺如何?”
他一睜開眼,就看到竺清月正蹲下身,雙手放在膝蓋上,一臉擔憂地注視著自己。
“……嗯,沒問題。”
徐向陽一動腦袋,就感到后腦勺傳來一陣彈性柔軟的觸感,頓時有點不自在起來。
靠在一個女孩子的大腿上,和另一個關心自己的女孩子說話,總覺得有哪里怪怪的。
他用雙手支撐起自己的身體,想要從林星潔的膝枕上離開。
林星潔感覺到了他的動作,默默松開環繞著他脖子的手臂,扶著徐向陽的肩膀,兩人一起晃晃悠悠地從地上站起來。
站在空地上的三個人面面相覷,一時間相顧無言。
“那個鬼現在的情況是……?”
徐向陽試探性地詢問道。
“放心,它不會再出現。我是親眼看著它不見的。”
竺清月說話時輕聲細語,臉上帶著讓人不自覺心情放松的笑。
“那到底是逃走了?還是真的……”徐向陽的話頭頓了頓,覺得詢問一個鬼魂有沒有‘死’聽起來略奇怪,于是改口道,“是真的徹底消失了?”
竺清月低頭思索了一會兒,才回答道。
“我不能確定,個人感覺上像是解決它了……”
她在他面前搖晃了一下素手。
“說起來,你們有沒有看見這個?”
徐向陽和林星潔兩人對視一眼,皆從對方的眼神中看到了困惑,同時搖了搖頭。
那只攤開來的白皙手掌上自然是空無一物,不過在徐向陽看來,竺清月不可能是為了耍他們玩,而是真的想在他們倆面前展示某樣東西……只不過他們看不到而已。
“看不到啊。”
竺清月發出“果然如此”的感慨。
“我還以為像你們這樣有特殊能力的人說不定能看見,結果還是只有我一個人能瞧見……”
“我想先問幾個問題。”
林星潔表情嚴肅,雙眼緊盯著對方。
“那個蜘蛛怪是你召喚來的,對嗎?還有鬼屋老人最后那副表現,到底是怎么回事?也是你做的嗎?”
“不錯。”
竺清月點頭。
“我在路上遇見了那頭正準備逃跑的人面蜘蛛,于是干脆拿它當了實驗品。至于那個鬼魂,我本來是想試試能不能通過它頭頂的‘線’控制它的,結果沒能成功。我雖然抓住了它身上的‘線’,但卻被它用接近于自毀的方式逃過了。”
……原來如此,是見勢不妙,不愿意成為別人的傀儡,鬼魂才選擇了自滅方式嗎?
徐向陽恍然。怪不得在最后關頭,直到不久前還氣勢洶洶的鬼屋老人,會消失得如此利落、甚至有點莫名其妙,沒想到竟然是自己選擇了形體崩潰……
至于它的結果如何——若按照武俠的招式來形容,就得知道那位老人的這種表現究竟是“金蟬脫殼”還是“天魔解體”了。
“‘線’?那就是你的能力嗎?”
林星潔繼續緊追不舍地問道,看來相比起鬼屋老人的下場,她對竺清月所展現出的能力更感興趣。
……當然,徐向陽同樣覺得很好奇,他只是沒辦法像林星潔那樣坦率地開口詢問罷了。
目前來看,不將林星潔召喚出來的小安算在內,具有“常人無法看見卻能干涉現實”的超自然屬性的怪物,一共可以分為三種類型:附身不良三人組的長蟲型,附身楊老師的人面蜘蛛,還有幕后操縱著的鬼屋老人。
徐向陽的想法是,呈現出人型的怪物,應當是具備某種特殊性的,因為它更像是傳統意義上的“鬼魂”;即使排除這種直覺上的猜測,就以它們的力量表現,鬼屋老人一樣和另外兩種怪物有著鮮明的差距。
從附身者的實力乃至體型上的差距來看,非人型怪物中應當是人面蜘蛛>長蟲;鬼屋老人就不一樣了,出場都自帶氣場,連周圍的世界都會被它散發出來的陰暗能量侵染。
但竺清月的能力,卻連鬼屋老人都能控制……
這至少能說明一點,女孩們所展現出的特別之處不是由鬼屋老人賦予的,它的出現僅僅是起到了類似于外因的刺激作用,否則就無法解釋在力量層次上足以逼退它的小安,和甚至能反過來操縱它、讓它不得不自滅才能逃過“魔爪”的竺清月了。
“只是看上去像是一種‘線’。”
竺清月倒是很坦率地回答了。
“但我不清楚真實情況,或許它在本質上是別的什么東西呢。”
“……你能看見某種類似于線的物質,并且利用它來操縱怪物,是這樣嗎?”
“大體上來說是的。”
“那它會對哪些‘東西’起效?”
林星潔的表情更嚴肅了。
“那個人面蜘蛛,你們說的‘鬼屋老人’,還有……”竺清月回答得很老實,“林同學你制造出來的那個怪物。”
“——所以說,真的對小安都能起效?”
“小安?”
短發女生歪了歪頭,神情看上去有點不解,不過還是根據自己的猜測做出了回答。
“難道是在說那天晚上林同學用來將教室破壞的‘力量’?從感覺上像是一種體型龐大的怪物大鬧一場造成的……看來是真的?”竺清月很快從林星潔的臉上得到了答案,便笑著回答道,“若真是如此,我還沒有機會親眼見識呢。等有機會真正見到的時候,可以嘗試一下。”
林星潔沒有再問,而是面無表情,沉默不語。
徐向陽覺得氣氛有些僵硬……不,更準確的形容應該是“險惡”,簡直比鬼屋老人登場時自帶的陰暗氛圍都要難受。
他干咳了一聲,吸引來兩位女孩的注意力后,才笑著說道。
“對了,星潔,你之前不是還對我說,‘就結果而言是我們救了她,所以讓我不用放在心上’;但事實上,這次的結果卻是人家救了你,是不是該有所表示呀?”
“你在說啥?”
林星潔回過神來,抱起雙臂,有點不爽地冷哼一聲。
“你也是被救的那個,有什么可囂張的?”
“我,我畢竟還是拖延了時間,能讓竺同學能及時趕來救下我們嘛。”徐向陽有點尷尬,他覺得自己的臉皮都變得更厚了點,“不過你說得沒錯,我和你都是被救助的那一方,所以才該想辦法回報……
“兩位不用在意。“
竺清月笑著說道。
“對我來說,能消滅那頭怪物才是最重要的。應該是要感謝兩位才對。”
“……你怎么想是你的事情。”
林星潔搖搖頭。她深吸了一口氣,不再猶豫,氣沉丹田,字正腔圓地大聲說道:
“竺清月,謝謝你救了我!還有,之前明明沒有問清楚情況,就不分青紅皂白罵了你一頓……真的很對不起!你可以罵回來,不,打回來都可以!”
徐向陽愣了一下,連忙跟著喊道。
“還有我,沒有竺清月及時趕到的話,這次真的有可能會很麻煩,是你救了我們倆的性命,十分感謝!另外,你如果真要打星潔的話,我可以代替!”
“白癡,誰要你代替了!”
林星潔瞪了他一眼,差點就要先行一步動人。
“我是開玩笑嘛……”徐向陽倒是一副不以為意的態度,小聲回答道,“其實竺同學不會打人的,我們都知道的。”
林星潔轉過頭去,見到短發女孩很淑女地用小手輕掩嘴唇,果真是一副笑得很開心的樣子。
同齡人之間會如此鄭重其事的道謝,其實還挺罕見的,這個年紀的人容易拉不下這個臉,就算心里真的特別有觸動,放到嘴邊可能也僅僅只是一句輕不可聞的“謝謝”。
不過,救命之恩畢竟不是能隨口打哈哈過去的。
徐向陽偷偷瞥了一眼林星潔。
長發姑娘在大聲說了“謝謝”之后,漂亮的臉蛋上微微泛著紅暈,不知道是單純憋的還是在不好意思。
徐向陽心里卻在暗自感激她,如果剛才沒有林星潔率先做出坦率的回應的話,他說不定還在扭扭捏捏呢。
竺清月有一會兒沒說話。
“嗯,其實呢……”
她露出思考的神情,用手托著下巴,若有所思地慢慢回答道。
“其實如果是以前的我的話,真不一定會過來,就算真的來了,也可能是考慮了很久才做出的決定,到時候說不定就趕不上了。……還是多虧了徐同學你,讓我變得勇敢了一點。”
聽見這話后,一旁的林星潔立即用像是在說“你對她做了什么?”充滿懷疑的目光瞧過來,眼神著實有點刺人。
但徐向陽同樣感到很困惑,覺得有些摸不著頭腦。
說到底,他和竺清月就只是聊過幾次天而已,關系親密程度就連林星潔以外的同班同學都比不上。
“……總之,就像我剛才說的,該怎么想是我們的事情,而且感謝也不能只是嘴上說說而已。”林星潔嘟囔著,有點苦惱地抓了抓頭發,“不過,你看上去好像是那種什么都不缺的人。”
“那倒未必。”竺清月搖搖頭,“有一件事情,我希望能拜托你們,一件只要你們倆愿意,很容易就能實現的事。”
徐向陽看著對方的眼神,忽然間意識到她會說什么話了。
“——我能和你們成為朋友嗎?”
徐向陽和林星潔又一次面面相覷。
“原來,你上次對我說的話,是認真的嗎?”
林星潔像是想到了什么,忍不住低聲喃喃。
“我一直都很認真。”
竺清月的表情看上去確實很認真。盡管她一直在笑,可清亮眸子里透出來的那股執拗勁,任誰都瞧得出來。
……什么上次?
注意到兩位女孩彼此間的交流,這回輪到徐向陽用眼神詢問林星潔,結果她卻只是搖了搖頭,沒有回答。
“你們的答案呢?”
“我還是那句話,竺同學。”徐向陽有點猶豫,“‘成為朋友’這種事不是靠嘴上說說的吧?是一種自然而然的相識過程……”
“別人是別人。我是我。”
竺清月的聲音輕柔中透著堅定。
“來做個推論吧,徐向陽。對于你們兩位來說,我是不是你們除了彼此以外認識的第二個擁有特殊能力的人?”
“是的。”
“所以,我們的聯系在今天之后注定會變得密切起來,對嗎?”
“……我想是這樣。”
徐向陽不自覺地點頭表示贊同。
在今日之后,如果他和林星潔再遇見超自然事件,肯定會下意識地去通知竺清月。
就算不說一定要她幫忙,但作為眼下處于“同一個世界”的人,這種程度的默契還是會有的。
就像過去之所以不希望讓竺清月知道他們的行動,正是出于這一理由的反面情況:他們不愿意讓普通人被卷入其中。
“我們如今已經是‘同類人’,從某種程度上說,也可以算作是朋友吧?”
竺清月指了指自己的臉,微笑著回答道:
“可在我看來,就算關系真的親近起來,如果沒有親耳聽到你們倆的回答,我還是會覺得不放心。”
“如果僅僅考慮同類的話,我和全天下的學生都是同類,可我卻不是所有人的朋友;那是否取決于關系的遠近?十五中的人、同年級的人、同班的人,我的同桌,我的前桌我的后桌,和我一起念書的人,下課后一起去上衛生間的人,體育課被分在一組活動的人……所以,到底從哪里開始算作是朋友呢?”
“我覺得從哪里開始都不算。而這份證據就是,”竺清月用手按著自己的胸口,“雖然我很清楚自己身邊有一些在別人眼里肯定算得上‘朋友’的人,但我卻始終一點感覺都沒有。”
“既然如此,我就一直在想,是不是應該先從‘我是你的朋友’這句話說起。可能在你們聽來很奇怪,但這就是我的真實想法。”
徐向陽沒說話。他看了看林星潔,也是一副默然的神情。
可能是因為他們從來沒有考慮過如此復雜的事情……不,更準確地說,或許有一部分年輕人曾經產生過如此敏感的情緒,只是其中大多數人都不會像竺清月這樣一條條拎出來分析。
一開始形影不離的人,后來關系卻不知為何慢慢淡了下來;或是明明起初只有兩個人,但其中一方卻漸漸表現得和他人更熟悉,甚至才隔了一個假期不見,就會產生“這個人/那個人究竟算不算我的朋友”的疑惑……類似的想法往往只是在腦海中一閃而逝。
特別是對于男孩子們而言,只要大家在一起,玩得開心、聊得開心,這就足夠了。
可竺清月卻好像不僅僅滿足于此。
“所以,兩位的答案呢?”
竺清月又重復了一遍自己的問題。
徐向陽注視著她的臉。
當他每一次望向班長女孩的眼睛,都會不由感慨對方的瞳孔真的要比世界上任何一種寶石都要澄澈和漂亮;可在如此清澈的眸光里,卻又總是蘊藏著某種復雜難明的情緒,讓人捉摸不透。
“……請等一下,竺同學,這件事先等會兒再說。”
徐向陽突然間舉起手。
他的目光望向巷子的另一頭,神情嚴肅。
“我感覺好像有奇怪的氣息在靠近,像是人的感覺,但好像又有別的異類陪伴在這個人身邊——”
半分鐘后,一位穿著米咖色風衣,黑發微卷,年齡在三十歲左右的男子,態度悠然地踏入空地。
孟正發現一位身穿校服的少年正等候在那里,而在他腳邊,則靜靜躺著一個昏迷的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