見到她那副從容不迫的表情,班長大人便又想要嘆氣了。
好可惡的笑容,她心想,這就意味著對方是成竹在胸吧?
無形之線落在站在窗外懸浮于高空的長發姑娘身上,就像是有魚咬住了魚鉤,接下來就是奮力拉線把獵物釣上來的時候——
然而,當那根仿佛來自天神手中的釣線猛然繃直用力的時候,高挑苗條的身姿卻始終巋然不動。
竺清月的小拇指反復蜷曲了數次,依然起不到作用。
縱然是天神的魚竿,一樣釣不上地獄里的魔王。
“居然搞偷襲啊。”
林星潔裝模作樣地啐了一口。
“你可真不要臉。”
“這不是沒起作用嘛……”
竺清月說這話的時候倒是臉不紅心不跳。
“關鍵是你真的動手了。幸虧站在這里的是我,對你很了解,所以早早就做了準備。換成其他人,說不定真會著道。”
林星潔舉起手臂,像是在向后方的某人打招呼。
就在這個動作過后,少女身后的濁流之中,有一顆碩大的怪獸頭顱若隱若現。
混沌的黑潮就像是套住它的塑料袋,而內側的怪獸則是瘋狂擺動著腦袋想要掙脫束縛,因而它周身盤旋環繞的濁流都被撐起了一波又一波的輪廓。
巨獸張開猙獰的大嘴,朝著晦暗的蒼穹發出無聲的咆哮——就在剛才,它從林星潔背后一躍而出,像是一道寬厚龐大的屏障,而竺清月的線就是落在了它的身上,所以一時間難以提起。
或許是因為它太過“沉重”的緣故,就像小安。
林星潔一邊做這個動作,一邊嘀嘀咕咕地吐槽。
“明明能力就已經很陰險了,沒想到人更陰險……”
“這說明這是很適合我的能力。”
一擊不成,竺清月倒是沒有覺得氣餒,
她之所以要偷襲,就是因為上次對小安的試驗沒有成功,起碼只用一根線是拎不起那頭龐然怪獸的。
竺清月從那時候起就考慮過種種要如何應對朋友的辦法。
這并非是因為她預料到了事態會發展到今天這一步,而是她的天性使然。
在這些策略里中,最理想的狀況就是能在戰斗一開始就分出勝負,這樣就不用擔心戰況愈演愈烈后會不小心傷害到對方了。
但她并不覺得自己能拿出萬全的策略。就算剛才偷襲成功,林星潔的身體被束縛住了,她覺得對方一樣有能力掙脫開。
她現在更在意的是……
“那個是小安嗎?”
竺清月有點驚疑,瞪大眼睛仰望那頭從濁流水面里只露出大半個腦袋的怪獸。
好像和林星潔過去召喚出來的漆黑鯨魚有點不一樣……?
看上去更像是一條蟒蛇,體軀龐大且周身上遍布著丑陋而猙獰的骨刺;還有鼓起的肉瘤,不知道是角還是沒有伸展開來的翅膀。
“可以這樣說吧。”
長發姑娘聳聳肩。
“小安的樣貌只在整體上看起來像是鯨魚,其實它本來就會變來變去,至于這頭……”
她伸出手,摸了摸怪獸頭顱嶙峋凸起的表皮。
“能算是小安的同類?至于到底算是同類還是其自身,對于異世界的怪獸來說,這兩者可能并無區別。”
“……這還真是神奇。”
竺清月忍不住驚嘆。
“是啊。你要不要現在就束手就擒?”
林星潔干脆坐在了那頭怪獸的腦袋上,笑嘻嘻地提議道。
“我以前就和你們倆說過,我夢中的那片大海真的好大好大,里頭藏著的肯定不止一頭鯨魚,還有別的稀奇古怪、長得更可怕的東西。真要拿出來,怕你們全都得嚇傻呢。”
“是嗎。”
短發姑娘垂下眼簾,雙手慢慢伸出袖筒。
“那就讓我期待一下吧。”
竺清月不喜歡打架。但所謂的斗爭,是鐫刻于生物本能底層的烙印,唯有通過斗爭,人類的祖先才有可能在激烈殘酷的物種競爭中存活、繁衍和延續至今。
萬物霜天競自由。
與天斗,與地斗,與人斗。
“既然要打,就打個痛快。”
竺清月朝著天空張開手掌。
決心撕破臉皮之后,她釋放出來的能力規模,自然不可能還像對付其它邪靈時候那樣,只用出一根、兩根來小打小鬧。
絲線從天而降、從她的指尖延伸,二者交匯的時候,一張龐大的天羅地網迅速鋪張開來,覆蓋整棟高樓的每個角落。
“感謝配合。我想你會是個好對手的。”
林星潔緊盯著好友的一系列動作,她咧開唇角,口腔里小小的犬齒白的發亮。
夜色漸深。
一輪明月高懸。
朦朧的光輝在城市大地上盡力揮灑,又被人造的霓虹光芒迅速吞沒;唯有某些安靜黑暗的角落,人們才能清楚地看見那枚皎潔的月亮。
比如說位于高檔住宅小區清江苑中央的這棟公寓樓。
原本天上籠罩的烏云,被兩股龐大力量間的交鋒迅速逼退,露出晴朗的天空,深邃的夜色之上繁星密布,宇宙空間離地面前所未有的近。
不止是用肉眼看得見的云,超能力少女們的爭斗早已延伸到了更高處的云層;而伴隨著一圈圈厚重的阻礙全都散去,清冷的光輝便能直接地照射著附近的樓房與花圃。
一棟棟拔地而起的高樓像是沉默的巨人,巨蛇樣貌的怪獸時而飛上高空,在夜色中翱翔,嶙峋猙獰的軀體蜿蜒盤繞,沐浴在月光之中;時而又俯身猛沖,靠近花壇地表的時候迅速爬升,在巨人們之間徘徊游蕩。
人們恐怕只有在虛構的電影里才能看到如此荒誕離奇又充滿氣魄的景象,然而此時此刻,這一切在月光星輝的照耀下輪廓清晰地浮現。
而整個過程都在寂靜的氛圍中進行,就算有人在底下路過,只能聽見灌木叢里傳來的蟲鳴。
兩位強大靈媒間的戰斗,要比想象中得更加無聲無息。
林星潔本人沒有大肆破壞的意思。
她雖然是想要闖入竺清月身后的門中,卻不準備將整棟公寓的住戶拉進來當犧牲品。而且,只要能擊退班長大人,剩下的就都是小事,所以還不如集中力量解決對方周身那利用“線”構筑起來,看似牢不可催的防御。
事實上,女孩之所以要事先釋放濁流,覆蓋附近樓層,就是為了提供一個能不用束手束腳、大干一場的擂臺。
混沌之海的力量足以吞食侵蝕萬物,甚至連無形無質的空間都不能避免受到影響。
雖然還不足以和真正的獨立于現實的“鬼屋”相提并論,但林星潔在全力釋放自身力量的情況下,確實足以動搖分割世界和遠境的壁壘,構成一種脆弱的、不穩定的,近似于鬼屋現象的空間。
當然,要是有人這時候從房間離開,到走廊里來,還是能察覺到這地方發生的異常,幸好這地方的入住率的確比較低……
竺清月那邊自不必說,她不希望自己的家被任何人踏足,所以在斗爭的過程中沒忘記支撐起房屋結構,避免被兩人戰斗的余波破壞。
然而,若有通靈者和靈媒在附近,這個時候往這里望去,就能輕易目擊到巨獸在夜空之上飛翔的驚心動魄的景象。
這是不可避免的,兩位女孩也沒有要掩人耳目的意思。
自黑潮中誕生的巨型邪靈沖上天空,隨后又擺動長軀,猛然下沖。林星潔踩在它的頭上,像是踩在滑板上沖鋒陷陣。
怪獸的頭顱氣勢洶洶朝著那一層走廊撞去,同時張開嘴巴,吐出腥氣。
它沖勢未至,而狂風已起,沖擊波似層層疊浪,眨眼間震碎了一排排的玻璃窗,連鄰近樓層都未能避免。
位于沖擊點中央的短發女孩,卻始終佁然不動。
她朝著墜落而下的巨蟒伸出手掌,五指大張,半步不退
“一根線不夠的話,三根,五根,十根,……百根,千根!”
編織成網的“線”像是一張捕蠅網,不但止住了往下方撲來的巨蛇的沖勢,且在觸碰到邪靈的瞬間,便異常主動且靈活地粘附上去,一圈圈攀登環繞,像是貪婪的食肉植物抓住了偶然飛來的昆蟲。
等到邪靈被完全包裹在“線”內后,竺清月深吸了一口氣,一腳踏前,做了個瀟灑的扔球姿勢。
這張粘膩而堅韌的網由線構筑成,相當于班長大人肢體的延伸,因而她能如臂驅使地使用它。
于是,這頭怪獸好似成了一枚壘球,被惡狠狠地投擲出去,放大了千百倍的球體在夜空中劃過一道拋物線,朝著遠方飛去。
在起碼跨越了數公里后,巨蛇這才狼狽地止住勢頭,尾巴一甩,調整姿勢,想要再次飛回來。
竺清月一擊得手后,扶著旁邊只剩下框架和玻璃茬的窗戶,站上被沖擊波摧毀與廢墟無異的平臺。
夜風迎面吹來。
她瞇起眼睛,眼尖地看見遠處怪獸被拋飛的瞬間,本來站在頭顱上的長發姑娘便已經輕盈躍起,踏著濁流繼續懸浮在空中。
而從她腳下涌動的混沌浪潮里,更是再度浮現出一頭瘋狂掙扎的龐大輪廓,樣貌似乎比那頭巨蟒還要猙獰。
林星潔沒有說謊,她所召喚出來的那片大海里,還有無數怪物正迫不及待地想要從異世界鉆入到現實里;換句話說,就是有無數頭小安等著去打倒。
剛才的戰斗看似是竺清月占了上風,實際上對林星潔而言只能算不痛不癢,一頭沒了大不了再來一頭,在尋常靈媒看來已經極為可怖的怪物,對她來說確實幾乎無窮無盡的消耗品。
班長大人敲了敲太陽穴,面露苦惱。
當然,說是“無窮無盡”,那是異世界的生態。
林星潔本人還是人類,精力和體力都很有限。過去的她光是召喚一頭小安出來搞破壞就累得夠嗆,竺清月覺得現在的她就算經過鍛煉和冒險有所成長,所能操縱的這一級別的邪靈,應該還是不會超過兩到三頭……
但第一個問題是,這場戰斗的結局已經注定會是滿目瘡痍、遍地廢墟;更重要的第二個問題是——
她真的不知道何時會結束。
或者說,又從哪里開始算結束呢?
竺清月并不準備退讓,而星潔那邊似乎同樣沒有要罷手的意思。
要是兩邊都不愿意改變,戰況繼續下去只會變得越來越白熱化、越來越激烈,直到兩人徹底收不住手,分出勝負為止。
到那時,結局可能就會比較慘烈了。她覺得誰都不希望看到這種事發生——
“你要離開那個家嗎?”
從高空中傳來的話語打斷了她的思索。
竺清月挑起眉頭,仰望著那個漂浮在空中,高高在上俯瞰著自己的長發人影。
“還是說你不敢,只想窩在自己母親懷里當個小寶寶,一輩子都不肯面對我?”
因為背對著月亮,林星潔的面龐看不清晰,竺清月瞳孔中倒映著的是一個漆黑的剪影,她只能聽見女孩那充滿嘲諷意味的輕笑聲在空蕩蕩的夜色中回蕩。
班長大人忍不住咂了咂嘴。
星潔啊星潔……
你居然是這樣一個討厭鬼嗎?
我從前可從來都沒意識到啊。
“閉嘴。”
剛才腦海里的顧慮轉瞬間拋諸腦后,竺清月一腳踏出窗外,卻沒有失足墜落,從天而降的“繩索”和從后方繃緊的“彈網”,讓竺清月衣袂飄飄地迅速升上天空,
會飛的人當然不止林星潔一個,班長大人的動作優雅得像是一位撒花的天女。
當她站在和林星潔同一高度的地方,朦朧月輝輕柔地籠罩著兩人,她終于得以瞧見對方臉上的表情。
這一刻,竺清月意識到對方心中所想,和自己完全是一碼事。
“誰都不希望看到這種事發生?”
不不不。
現在,她們倆想要的結果就只有一個……
那就是把眼前這個女人狠狠揍趴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