渾身體表漆黑的巨大鯨魚出現在高空之中,森林般的觸須在風中拂動,自由自在地翱翔天際,發出無聲的長鳴。
說是“無聲”,其實是指沒有聲波在物理世界傳播,但當鯨魚怪獸張開嘴巴的時候,在場的所有通靈者全都感受到了,那份在心頭浮動,于腦海中自然涌現的“聲音”——悠然的高鳴,仿佛來自幽暗大洋深處的嘯叫,鯨歌如狂風四起,刮過高樓與花園,響徹每個人的靈魂。
這頭小安不過是星潔隨手召喚出來的,但它的體型已經是原本的數十倍,像一片看不見盡頭的厚重陰云,遮擋住了方圓數公里內的陽光灑落。
而它的攻擊手段,亦不止停留于過去那種簡單粗暴地用龐然的軀體撞擊、利用對物質世界的干涉來摧毀敵人的層面。
只見巨鯨張開大嘴,某種流動的漆黑物質像水流汩汩涌現,或者從體量上應該被稱之為“瀑布”——千百噸的黑色潮水在觸須與牙齒間流動,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被壓縮、壓縮、壓縮,直至體積臨近極限,一個在當前距離下根本看不見的“點”。
在徐向陽的感知中,那是宛如黑洞般達到某一臨界點的超高密度球體。
與此同時,天空中響起了大氣撕裂的恐怖尖嘯,像刺耳的警報,自人們頭頂席卷而過;一棵棵行道木被壓彎了腰,柏油馬路發生龜裂現象,清江苑附近的潮水開始翻涌,像被蒸熟了似地冒泡不停,一條條瀕死的魚浮上水面。
無數飛鳥振動翅膀躍離枝頭,簌簌聲此起彼伏,在地面上投落連綿的陰影;生活在附近的小動物們到處亂竄,慌不擇路地從棲息地里跑出來,營地里的人們則個個神情凝重,紛紛開始感到不安。
就算神媒本人保證了這招不會傷害到旁人,但這前兆未免太過嚇人了……
而且,以上一切都發生在短短一分鐘的時間里。
就在這天災降臨前的不詳景象中,巨鯨晃動腦袋,將張開的獠牙對準清江苑小區。
徐向陽下意識地想要張開嘴說話,但他還沒來得及聽到自己的聲音,整個世界的所有雜音都在下一個剎那被震爆所吞沒。
萬馬齊喑。
由混沌之海組成的超高密度球體,在不到千分之一秒的時間內膨脹、噴發、筆直射出。
他被震得兩眼發暈,天地間只剩下白茫茫的一片。
一段時間內,徐向陽看不見任何事物,只能聽見自己的呼吸與心跳。
這樣的狀況持續了不知道多久,然后,充盈視野的白光慢慢散去、聽力逐漸回復,他的感官與外界的信息交流渠道總算重新連接上了。
徐向陽摸了摸耳朵、又摸了摸眼睛,發現并沒有他擔心的出血或是干脆聾掉的跡象,視力功能運轉也很正常。
林星潔似乎注意到了男友的小動作,順手拍了拍他的肩膀。
“放心,你剛才看到的那些,都不是現實中發生的啦。”
長發姑娘一臉笑嘻嘻,看來剛才那種程度的攻勢對她來說完全是游刃有余。
所謂的“通靈能力”——即對遠境的感知能力,同樣可以看作是人體感官的一種,就像是人們口中的“第六感”。
要是通靈到的現象過于龐大,就會同時對人的視覺、聽覺,甚至味覺嗅覺產生壓迫,造成如同陷入幻覺般的體驗,這就是所謂的“通感”,類似體驗在通靈者群體中并不罕見。
盡管如此,徐向陽毫不懷疑,要是這一下沒有被阻擋,它能發揮出和科幻電影里的超級武器一樣的威力——
他的目光朝著清月家所在的樓房看去。
它依然屹立在那里,風波不起、平靜如初。
就好像什么都沒有發生過一樣。
“嗯,果然是有相應的防御措施啊。”
林星潔小聲嘆了口氣。
雖然是毫不意外的結果,但對方竟然能在半點不曾顯露能力的情況下,輕而易舉地接下了這一擊……
神媒是位于世界頂端的人類,但不同神媒的能力屬性終究是不同的;能擋下相同程度的攻擊只是表面上的一致,重要的還是背后的運作原理。
“這樣就看不出對方的跟腳了。”
她威風凜凜地朝著天空舉起手,指揮著頭頂的小安再度張開嘴巴,一頭墨色長發無風自動。
“既然一次不夠,那就再來一遍——”
林星潔的話音未落,天地間又生異象。
所有人都能清楚地看見,那從天而降、鋪天蓋地的億萬道銀線再度出現,像是一場傾盆暴雨中的無數雨絲,密密麻麻地遮擋住了整片天空。
耀目的瀾光流轉,在陽光下更透出幾分盛烈,它以籠罩清江苑及附近地區上空的銀線之網為中心,迅速擴散開來,波紋蕩漾,一瞬便朝著遠方疾馳而去。
徐向陽瞇起眼睛。
這道奇怪的波光消失得非常快,眨眼間了無影蹤,卻被他的靈感所捕捉。
這種傳遞現象究竟意味著什么?他猜測倒,是不是意味著發生在這里的某種波動,波及到了全城……
思考突然中斷了。
徐向陽忍不住捂住額頭,蹙起眉毛。
就在剛才的一瞬間,他覺得腦袋一陣發懵,就好像腦門上被人來了一拳,一時間只覺得頭暈目眩,
當然,這次突如其來的異常程度并不激烈,更像是低血糖的人早上起來后的貧血癥狀。
但他心中卻暗叫一聲“不好”。
徐向陽的思路轉得很快,聯系剛才聯想到的猜測,難道說,“假清月”那種能在無聲無息間化解小安攻擊的能力真面目是——
徐向陽連忙轉過頭,映入眼簾的是剛剛還站在他們旁邊的靈媒雙眼翻白,直接暈倒過去的景象。
對他來說是“幅度不大”的沖擊,對于其他靈媒和通靈者來說就可能是精神世界里的一陣驚濤駭浪。
……果不其然,他想。
既然清月的“線”能操縱人類的肉體和精神,那反過來亦可將其所有被操縱者的心靈,統合為一個整體、一個結構,來抵抗外力,并將沖擊分散到每個受操縱的個體身上。
如果說林星潔的力量很直接,就像揮出去的拳頭;那么班長大人的能力就是一張網,再重的拳頭砸在上面,也只能造成變形,卻無法撕裂交織成網的“線”。
他相信清月是能做到這種事的,她本來就習慣把自己的那些邪靈寵物當作肉盾來使用。
那么,剩下來唯一的問題是,“假清月”究竟操縱了多少人?竟然達到了能擋下神媒一擊的程度……
另外,呃,他本人好像也是受害者
自從兩人從鬼屋出來以后,班長大人雖然仍不避諱對他使用能力,但她也從來沒有瞞過自己,因為她知道沒有這個必要——反正,徐向陽一定會包容這份任性。
也就是說,是“假清月”做的?自己到底是什么時候中的招?
徐向陽正扶著額頭冥思苦想的時候,聽見附近營地那邊傳來一片“噗通”的聲音。
他朝那個方向投去視線,發現幾乎所有人都受到“線”的牽連倒下了,僅剩下站著的幾個則是依靠意志力苦苦支撐。
然后,徐向陽轉而又望向身旁的林星潔。
女孩望著營地里倒了一大片的人們,她左瞧瞧右看看,櫻桃小嘴微微張開,發出無聲的“哇哦”,臉上一幅“我好像不小心做了壞事”的表情。
二十分鐘后,李橫豎和周行健抵達現場。
二十五分鐘后,龍婆和觀星會的人來到營地。
話入正題。
“受外力阻撓,我們無法離開錦江市,只能在當地機場迫降。與此同時,依照辛格·坎的觀測結果,錦江市內又出現新的佞神級波動。”
龍婆語氣肅穆。
“要么是又有一位能力暴走的神媒,要么就是真的有佞神入侵。考慮到概率,我們覺得后者的可能性更大,近年來世界各地都發生了類似的入侵事件,有的是征兆,有的是真的……”
“不,是前者。”
徐向陽搖搖頭。
“那是我們的朋友。”
龍婆那張總是平井無波的臉,此時已經有點繃不住了。
“我想起來了,是一直和你們倆在一起的那個姑娘……是她?是她做的這些?”
這時,一旁的李橫豎插嘴道。
“是叫竺清月對吧?”
見徐向陽點頭,對方則開始忍不住搖頭,低聲嘟囔。
“姓竺,果然……”
徐向陽的眉頭忍不住一跳。
“我比較好奇的是,錦江市內發生的異狀,連閻王都沒有發現嗎?”
龍婆抬頭望向天空。
不知何時起,那只藏匿于云層深處暗中窺視,來自國內另一位神媒的巨大眼睛,已經消失了。
“不,他發現了。”李橫豎回答道,“正因為如此,才一直沒有離開,更沒有動手。”
“現在的情況是,整個錦江市的人,如今已經全都被敵人的異能所操縱,這種異狀甚至深深植入本地人的精神構造之中。”
周行健的表情陰沉地補充道。
“在閻王的目光真正投向錦江市以前,異能便在暗中潛伏了很長一段時間,而且還是來自佞神的內源性侵蝕,就算是他都無法輕易根除。”
“……‘整個錦江市’?”
龍婆重復了一遍。
“是的,這不是夸張,不是比喻,而是貨真價實的整座城市。”
李橫豎抓亂了自己的頭發,煩躁郁悶之情溢于言表。
“一共三百二十萬條人命,現在全都變作了對方手里的玩具,它可以當作籌碼、當作人質,也可以在一個念頭間殺掉所有人。”
“‘潛伏了很長一段時間’?”徐向陽在意的則是另一件事,“具體來說,到底是從什么時候開始的?”
“現在還不好確定。但……”
周行健和李橫豎對視了一眼。
“橫豎那邊有個假設。如果這個猜測沒錯的話,時間節點恐怕是在十年以前。”
十年?
那就是在自己覺醒通靈能力……不,不對,應該說遠遠早于他和姐姐一起搬到這座城市以前。
換而言之,自從徐向陽踏入錦江市地界的那一天開始,他就已經中招。
怪不得,怪不得。
徐向陽恍然大悟,他想起數個小時前和假清月的對峙,他提出的疑問以及對方所給予的回應。
——“如果清月的媽媽是你假扮的,我當時為什么感覺不到你身上有邪靈的氣息?”
——“你似乎對自己的能力很有信心,但人的大腦卻是會騙人的,特別是對習以為常的事物。”
出問題的不是他的“能力”,而是他對結果的“認知”!
就好像假如他在覺醒通靈以前就是個色盲,覺得太陽看上去是綠色的,那么不論他的通靈能力變得如何強大,也不會改變對太陽顏色的認知。
如果一個人從初生以來所生活的世界就是一個人人不穿衣服為常識的地方,“皇帝的新衣”就算不上諷刺了。
想到這里,徐向陽的雞皮疙瘩已經起了一身,這種顛覆性的謊言,從始至終都被人操縱著的感覺實在很可怕。
而和自己有著相同經歷的人,竟然一共有三百二十萬。
整座城市的人,都在渾渾噩噩地生活在一場迷宮般的夢境當中……
“我們猜測,這件事很可能和十年前發生的巢母入侵事件有關。”
李橫豎繼續說道。
“那個女孩是叫竺清月,對吧?我們這邊已經確認過了,她的父親是竺康文。十年以前,他曾是天海市政府的官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