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越走進章府。
此地地方甚大,有四五畝之廣。
暮色之下院子里松柏古槐遮掩,深宅大院竟是官宦人家的氣派,竟不遜于歐陽修家宅多少。
章越也是問道:“老都官,這屋子是叔父買下的么?”
老都管笑道:“是啊,費了不少銀子,郎主當初也是將蘇州的房子賣了,湊了好些錢,這才在汴京安身的。”
章越再度感嘆,汴京房價果真奇貴啊!
但見宅子的后院還有半畝方塘,塘邊有亭臺水榭,塘中更是種滿荷花,令章越這住客棧的人深深感慨有錢真好,即便是現在有錢人想要在京師三環里有個數畝的宅院也是辦不到吧。
經老都管帶路,章越走到一處偏廳里,但見一名氣度絕佳的中年男子正在剝柑。
章越心道,這不是吃柑的季節吧,都干癟成這樣了還吃?
但見這男子對著仆役道:“今春這柑送來味甜飽滿,如今倒是不中吃了。不過也別丟了,將核留下種到后院去,種了十來年后,又有這味甜飽滿的柑吃了。”
那仆役一副想笑不敢笑的樣子,但見這中年男子倒是將這過了季節的柑剝了幾個吃完吐了核放在盤中道:“我都能吃,你們也能吃,這些都賞給下面的人吃了,核再種到院邊去。”
說到這里,這位中年男子看向章越笑道:“這些下人多半是在心底笑我,說我這個年紀,過了十幾年后,怕是等不到樹大結果的一日,更吃不到這柑了。”
“豈不知柳宗元貶官柳州,手種黃柑二百株,并不一定指望柑樹開花噴雪,垂珠摘實,卻說道若教坐待成林日,滋味還堪養老夫,何等豁達!”
章越心底呵呵,這么干癟的柑賞給下人吃不說,還要將核收集起來種柑樹,這等操作章越簡直在心底直呼六六六。
小氣就小氣,還往自己臉上貼金,還說了一番大道理,果真無恥得夠可以啊!
章越道:“這是柳宗元被貶柳州時所作的《柳州城西北隅種柑樹》吧。”
章越吟道:“手種黃柑二百株春,來新葉遍城隅。方同楚客憐皇樹,不學荊州利木奴。幾歲開花聞噴雪,何人摘實見垂珠?若教坐待成林日,滋味還堪養老夫。不過柳宗元此詩中有一句話我不能認同。”
“哦?你竟質疑柳河東?”
章越道:“正是,就拿這不學荊州利木奴,說得就是昔丹陽太守李衡。”
“丹陽太守李衡,為官清廉,晚年在武陵龍陽汜洲種了數千棵橘樹,給子孫留作財產。他臨死前與其子言道,我在州里有千頭木奴,可以足用。”
“李衡身為太守清廉自守,不治家理財,只留數千棵柑樹給后人,如此佳舉豈可以利木奴喻之。得數畝柑林,坐待遮陰避雨,又可碩果累累,兩全其美,豈不好哉?諱利言義不為君子!”
這位中年人聞言笑了笑。
一旁老都管稟告道:“啟稟郎主,這位就是章三郎君。”
章越‘吃驚’地道:“不知叔父在此,一時胡言亂言,還請叔父見諒。”
有一等說謊叫,我在說謊,你也懂得我在說謊,我也懂得你懂得我在說謊。但我還是說謊了。
章俞揮了揮手道:“無妨,說得有道理。之前聽說你在浦城時,不學無術,終日吃喝玩樂,我實擔憂不已,但如今見你如今成才,倒是放下了一樁心事。”
說到這里,章俞笑道:“否則連話也說不通,豈非不美。”
“叔父讓老都管正要請我有何示下?還請明言,小侄一會還要逛逛汴京的夜景。”
章俞點點頭,示意老都管下去。
章俞道:“三郎坐吧,你我分屬叔侄,我與你爹娘遠比你想得親厚,故而你不用這般防著外人般防著我。你剛到汴京第一次目睹其繁華如何?”
章越坐下后道:“這十幾日都在客店讀書,還沒空逛過。”
章俞贊賞道:“于汴京繁華視若無睹,卻能在客店讀書,這可以稱之目不窺園。有這番定力,我也明白你為何不過兩年功夫,即可入了汴京來了。”
“我還記得你與都管說過,閩地的山雖高,但高不過天去,如今你是憑自己的本事走到這來的。”
章越道:“當年之言不知天高地厚,見笑了。”
章俞道:“當初我讓你入蘇州府學倒是太小看你了,但你來了汴京,我仍是讓老都管請你到此,你可知何意么?”
章越道:“還是惇哥兒的事吧!”
章俞道:“誠然如此,三郎你可知如今我最在乎是什么?我如今這歲數,官位錢財,雖不低不少,但也難再進一步了。至于惇哥兒我是看著長大,但也不是我最在乎的,這些我也不妨與你說。”
章越道:“那叔父在乎是什么?”
“我在乎是家業!你也知道惇哥兒有個弟弟,是我妾室生得,我最后悔的就是沒有把他交給你嬸嬸來管教,如今不成器極了,還頑劣不堪。將來家業交到他的手里,必是敗壞。”
章越心道,然也,要不怎么叫小娘養的。
“若是他有惇哥兒十成中一成的樣子,或者如你這般爭氣,我絕不會出此下策。我與叔公讀了大半輩子書,蹉跎了半生最后方僥幸中了進士,做了官積攢下這份家業,如今要交給這不成器的敗壞如何能甘心?”
章越道:“所以叔父就將此事順理成章了?”
章俞道:“不是順理成章,而是各取所需。天下人與人之間,哪怕是親兄弟之間,不也正是如此么?這話你能聽得進么?”
章越道:“叔父這話我不好反駁,但是……”
章俞打斷章越的話道:“今日讓你來之事,你嬸嬸,惇哥兒一概不知,這些話也只是在你我之間,天知地知你知我知罷了,可否?。”
章越道:“我不說即是。”
章俞道:“好,惇哥兒去年棄官不作,如今打算再考,他已入了開封府籍,若不出所料明年朝廷還會開貢舉,那么幾個月后即是開封府解試了。這一番解試,對惇哥兒對我而言至關緊要。絕不能出任何差池。”
“但你偏偏在這個時候來到了汴京,你是考太學也好,向我向惇哥兒示威也好,我都不在乎。不過你既來到了汴京,叔父我只求你一件事,與惇哥兒他重歸于好!”
“我與惇哥兒重歸于好,與他解試有何關系?”章越反問。
章俞道:“當然有關系,之前棄旨不接,有人已言他無行,若是你再說他……他不與家里知會一聲,改籍至我家,此話一傳出去,于他名聲極為有礙。“
章越怒道:“我從未有這般說過!即便在鄉里,我與哥哥也是替他遮掩。”
章俞道:“三郎不說當然好,但若有人問你呢?這世間不是沒有心性險惡的人啊!故而最好的辦法,就是讓你與惇哥兒重歸于好,如此外人一看一切謠言則不攻自破。”
章越大怒站起身道:“不是我不與二哥重歸于好,而是二哥他至今連一封家信也沒給家里寄過。若是他寄來一封信,哪怕不說當初情由,給家里問個安好,又何至于今天如此?”
章俞擺了擺手道:“惇哥兒不寄家信的緣由我清楚,此事不怪他。”
“哦?還請叔父示下了。”
章俞嘆道:“你也知過籍認親之事,即已與一家人至少從名義變為兩家人了。你還年少此中道理不好與你細說。”
章越聽了似有些明白了。
章俞道:“我當初是不愿惇哥兒與你家仍有往來的,但如今我也是想通了。惇哥兒已是成了家,我打算將家業分一半給他,至于你是他親兄弟取走……些許,也是無妨。”
“當然此事,你我心照不宣,不必特地來稟我,我就當不知。你初來乍到多有不易,自古以來京師居都不易啊,能有親兄弟相互扶持一下,也是好的。故而今日所有的話,僅你知我知,不必告訴給你二哥。”
“況且你不必懷疑我的誠心,我這人素來看錢財甚緊,話能說這份上已不易了。將來你有成就,也有那份心與惇哥兒一并提攜下,幫幫你那不成器地堂弟,我哪怕在九泉之下也感激不盡了。”
章越點點頭道:“叔父,我明白了,這就是你說的各取所需,哪怕親兄弟之間也是如此算賬的么?”
章俞點點頭道:“正是如此。算賬可以詞能達意。你若嫌不夠,我再補償你些。錢財若嫌不夠,還有其他的,惇哥兒只要順利考中進士,將來你也可在汴京站住腳。我這人素來先小人后君子,之前說話有些難聽,但是也無妨,你大可怎么想好了,這些都不要緊。”
“要緊的是,你在汴京如今無依無靠,身上的錢財甚至連客店都不知能住幾日,有今日沒有明日,又何談其他呢?你現在或涉世未深,或年少意氣,不太明白我今日說得這話,但我是過來人,換了我是你,絕不會有絲毫猶豫。”
章越還未說話。
這時老都管已走了進來,章俞不悅地道:“不是叫你不要來打攪么?”
老都管神色有些不太好看言道:“郎主,歐陽學士府來帖子……請這位章三郎君過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