汴京的街道上正是大雪紛飛的景象,章越眼望四周熙熙攘攘的人群,章越想到自己仍是孑然一身,孤寂的感受這一刻不由浮上心頭。
算來如今章越也不是當初那初來汴京一無所有的少年了,他靠著刻章倒也是積攢了些許身家,并有了個鋪子。
但即便如此,他也只是漫天雪花中的一片,汴京城中茫茫人海中的一人,沒什么特殊的。
章越來至集月齋。
這集月齋離太學不遠,章越以往也曾路過,也沒覺得有其它不同之處,只知平日停著不少驢車騾車,直至走到里面才發覺別有洞天。
集月齋不是普通茶坊,張掛有名人字畫裝點門面,左右還安放花架,布置了奇松異檜。里面甚至‘仙洞仙橋’這樣景致,以作為雅間。茶坊里不少仕女甚至也不覆面,公然坐在坊間吃茶,
章越入內時,感覺幾名女子的目光打量到自己身上。
想來北宋風氣到底還是比較開放,一般士人官宦家的女子在外拋頭露面的不少。
如司馬光,程頤理學家還大力提倡女子不窺中門,出中門必覆面。也僅在提倡上,風氣還未完全普及。
章越方至即有小二上前招呼道:“客官吃什么茶?咱這有七寶擂茶、馓子、蔥茶,也有清茶,若不吃茶,也可吃碗鹽鼓湯。”
章越心道,倒是周到。
章越問道:“可有賣茶之處?”
“當然有的。”
“不知客官買些什么茶?”
“草茶。”
“有的,客官這邊請。”
章越隨著小二走開,一旁吃茶的仕女們收回目光,各自私語。
雖聽不真,但多有襴衫,秀才,太學生這樣的字眼。
章越走到賣茶處,但見一名相貌可人的侍女在此服侍。
如今仔細一看,但見里面多賣些茶葉,多是草茶,不少為茶餅,其中多是建陽的北苑茶。
章越問道:“可有茉莉花香的草茶。”
那侍女笑著道:“客官真是行家,此茶剛在此寄售,汴京城里知道的可是不多。”
對方拿出茶來,章越嗅了嗅看了看,確實是按照當初自己與歐陽發交待時所制的一點也不錯。
章越當即在美貌侍女的目光注視下買了些許。
正欲買完走人時,卻迎面撞見一人道:“這不是章三郎君么?”
章越看去對方有些眼熟,此人笑著拱手道:“三郎君,在下是吳大郎君的手下人,當初從浦城入汴京時,與三郎君算是有番同舟共渡的交情。”
章越恍然,原來如此。
“三郎君還請稍坐片刻,大郎君馬上就來。”
章越沒料到在此碰見吳安詩于是道:“那也好。”
章越到了內室吃茶,不久吳安詩果真抵至。
二人笑著作揖。
“三郎,近來怎地不到府上坐坐,莫非是我哪里有怠慢之處,你我可是同患難的交情。”
章越心底嘀咕,共患難這話,也只有你能提,自己提了就成了高攀。
“近來忙于課業,改日定當至大郎君府上拜訪。”
吳安詩點了點頭,他看著章越,他也沒料到在此碰見章越。
他心底對于十七娘如意之選,還在于劉幾,對于章越則覺得除了長得一表人才外,未來如何,不敢輕易主張。
不過前幾日,吳氏回府與母親和其妻言曾鞏已是看上了章越,初時他也沒在意,因為曾家的門第顯然不如他吳家。
但吳安詩轉念一想,曾鞏是什么人?
歐陽修最得意的學生啊,雖有向平之負,卻治家有方,幾個妹妹嫁得以時,都有不錯的歸宿。
吳安詩有些后悔,他仔細想來章越年紀雖小,但眼光和見識還是了得,更不用說他不到十五歲即貫通了十一經。
擅于相人的陳升之,歐陽修,陳襄都看好他,如今連曾鞏也是。
目前看來章越除了詩賦寫不好,在寒家子弟中確實是一個良才美玉。曾鞏看中章越之事,全家上下都已知曉,唯獨瞞著十七娘。
此刻吳安詩已不敢將章越當普通的寒家子弟看待,而是笑道:“三郎,近來作何事?”
章越如實告知自己在陳襄那學詩賦。
吳安詩聞言又高看章越一眼心想,二哥兒說三郎不通詩賦,但若隨陳襄學之,將來如何倒不好說。
吳安詩后悔若自己再有一個妹妹就好了。
想來曾鞏也實是太有優勢了,還有三個沒妹子出嫁呢,就算賭錯了,也沒什么。
這實在是破壞行情啊。
不過曾家之前窮到上京趕考的盤纏都快拿不住,雖如今幾個兄弟中了進士,但家中還是相當清貧的,這點倒是不如了。
章越道:“不知大郎君這茉莉花茶何來?”
吳安詩當即有意無意地言道:“這我倒是不知,平日都是我娘子的下人在打理,忘了說了,此茶坊是我家娘子的陪嫁,似這樣的鋪子我吳家在汴京有二三十間呢。”
章越點頭道:“大郎君真是家大業大。”
吳安詩言下之意很明白,但他若是曉得,陳襄告誡章越的一番話,肯定就不會這么說了。
一言概之,門不當戶不對,又豈是好婚姻?
嫁妝再多,但也是妻子之物。宋朝的律法雖說家中財產多少都登在戶主名下,但妻財屬于陪嫁必須在戶帖中注明,將來分割也是方便。
丈夫私自動用了妻財,這樣的事雖說很少鬧到公堂上,但在輿論上是要被譴責的。
似大哥章實那樣安心吃老泰山的來供自己和二哥讀書花銷,也多虧了有個不計較的嫂嫂才是,只是岳父和大舅哥對大哥都很鄙視罷了。
一般的有錢人尚且如此,再往上走,似劉監丞那樣官宦人家已是人精了,明明對方否定了別人,但最后惡名都給黃好義當了。
更別說比劉監丞更高一步了,越是高端的肉食者階級,越是精打細算,就算子弟出些紈绔子弟,但也不是真一點見識也沒有。沒錢沒背景,又自以為是的跟人家算計,下場都不怎么樣。
就算娶過門,以后也要被老丈人或老婆拿捏,娶個媳婦也成了上班,實無滋味可言。倒不如娶個小家碧玉的,即便不能富貴,能夠知冷知熱,安安心心地過小日子也是不錯的。
當然能這樣想的,也要自己有本事的或是看得極通透的人。
好比這樣的家業,自己也可賺得,如此又何必一生看人家的臉色。
有掛就是可以任性。
章越在吳安詩這邊坐了一陣談天說地,不見絲毫異樣,但從頭到尾也不再多問一句,然后起身告辭。
等章越走后,吳安詩坐了一會,方才醒悟,自己提及家財時,言語沖撞了人家。
章越來集月齋時,本想探究一番到底是何人弄得這茉莉花茶,如今覺得自己又想多了。
你就正常表現,反正妹子也看不上。
到了陳襄府上,他將買來的茉莉花茶直接給了老師。
陳襄是福州人士對于茉莉花自是司空見慣,如今見有人居然將此花窨入茶葉之中,頓時有一番妙處。
陳襄是贊不絕口,還勾起些許思鄉之情。
章越心想,即便送金銀來也絕不能讓陳襄如此高興,倒是這茉莉花茶算是送對了。
送禮么,總要摸準人的癖好來。
“這些茶所費不菲吧,多少錢買來的,吾算給你。”
章越道:“學生也是旁人所贈,至于多少錢來倒是不知了。”
陳襄深深看了章越一眼道:“也罷了,我就收下了。”
陳襄繼續教章越詩賦。
章越將這些時日所作的詩賦都繳上。
說來詩詞還是要生活積累了,在平日之中培養興意,但有所思所感即是動筆寫下。
之前陳襄教導自己的辦法,確實有用。
章越這一次寫了十幾篇詩作繳上,都是平日感意而作,甚至有次洗澡,胰子抹了一半,卻不意有了詩興,當即前去寫下。
說來就是‘情動于中而形于言’。
陳襄看了一番,微微點頭道:“總算稍有起色了。”
章越心道,還是得了稍字。自己當初背誦九經都沒下這么大的功夫,看來確實天賦不行。
陳襄道:“不過你這首詩有謬誤,以東風指代夏日,‘北風是冬,南風是夏,東風是春,西風是秋’,平日寫詩不借春夏秋冬之俗語。這些格式都是后人所談,到了科場上,怕有考官不喜,如此也就約定俗成了。”
“學生記住了。”章越虛心言道。
“也好,吃飯吧!”陳襄言道。
章越見陳襄今日與他的詩詞上談論甚少,不過他已習慣了老師平日學詩賦經義,吃飯時談人生的模式。
果真陳襄開口道:“那曾子固走后對你多有夸贊之詞。”
章越聽道:“此事當真?”
見陳襄面上肅然,章越連忙道:“曾先生如此夸贊,學生實擔當不起。”
陳襄失笑道:“你倒不必如此。上一次我與你說到,你馬上到了議親的時候,你自己如何考量的?”
章越道:“還是先生所言的門當戶對。不過我常聽聞,未得功名不娶妻之語,故而想晚些時日再議親,等功成名就了再覓一良配。”
“不過入閩前兄長有交待,如今身在京師一切自己拿主意。學生見少識淺,哪有什么主意。婚姻之事,就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歐陽學士和先生都是我的長輩,還請兩位長輩做主就是。”
陳襄聽了頓時神色大悅,然則他欲問道,你不問問你二哥的意思?
陳襄猶豫了下,終究沒有道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