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前朝章獻太后主政時,內侍羅崇勛請翰林學士蔡齊寫一篇《修景德寺》。
因為蔡齊‘擅為記’,也就是說擅長寫這般文章,故而很多人都請他來寫。
羅崇勛對蔡齊道:“善為記,當得參知政事。”
意思就是你好好寫,寫好了,章獻太后會讓你當參知政事的。但蔡齊就是不答應。之后羅崇勛屢勸,蔡齊就是不寫。最后蔡齊被免了翰林官,貶出京師,最后出知密州。。
故而說寫與不寫,就是這個意思。
韓琦看準章越的意圖,便趁勢拋出了這個主張。
韓琦要讓章越寫的是黃州安國寺塔記。
原先是天圣年間,韓琦之兄韓琚任黃州知州,韓琚便安排韓琦去當地的護國寺讀書。
野史記載當時有不少傳聞,比如韓琦夜中在寺中讀書時,有兩位美貌女子來撩撥,韓琦卻手不釋卷,絲毫不受影響。兩名女子最后對韓琦說,她們是楚國靈,曾隨屈原投江,如今已是成仙,聽說你是處變不驚,坐懷不亂的君子,所以來試一試。
今日一見,果真不虛,你韓琦他日可為社稷之棟梁。
后來韓琦中了進士,對他這處年少讀書之地,自是留下難忘的記憶。
到了去年,當今天子為了感激韓琦扶他上位的功勞,便將黃州護國寺改名為安國寺,并從國庫撥款以韓琦的名義在寺中立一佛塔,這對于韓琦而言,那是何等的榮耀。
如今佛塔馬上落成,韓琦就找了章越撰文,記錄這樣的盛典。
當初韓琦的晝錦堂記是請天下文章第一的歐陽修,以及天下書法第一的蔡襄寫的。
而章越論文章上的名氣不如歐陽修,論書法上名氣也不如蔡襄,但是章越文章的名氣比蔡襄高,書法的名氣比歐陽修高啊!
章越雖然是以策論見長,但讀書時寫之前那篇《再辭三傳出身疏》,也是散文之形式,寫得令人感人至深。
雖是貧寒出身,艱難讀書,但那等蓬勃向上的求學求知之氣,令多少有共同經歷的讀書人看得不潸然淚下的。
其文筆更是以‘雍容渾穆’見長,文章的最末筆鋒一轉寫至贊揚朝廷設立太學讓章越這些貧寒出身的讀書人可以有處地方時,更是令仁宗皇帝拍案贊嘆。
仁宗皇帝去世,有宮人傳出他的言語。聽說仁宗皇帝看完章越此疏后,淚盈于睫對左右言道:“范文正公所謂之德政,朕乃今日見之。”
仁宗皇帝當時想到的是,范仲淹變法時慶歷興學之政的遺澤。
故而章越想到,韓琦就是因此看重了他的文章和文字,既是答謝天子,也是報答先帝的知遇之恩。
這個想法在韓琦心底打算很久了,如今正好給他抓住機會。
此時正值春夜,在章越站在書房,見院外寂靜無聲,這正是一個夜來讀書寫字的好時候。
當初在太學時,他不知渡過了多少個這般的夜晚,那時與黃履等同窗有時候讀書讀的疲了,便坐在一處以茶水代酒(太學禁酒)談論天下大事。
書生輕狂,指點江山便是聊個三天三夜也不能盡心。
哪怕說得再離譜,但這般捫虱夜談的興致卻可以銘記一生的。如今為政后,步入官場卻沒有了那當初的心情,只為公事勞形。
再找找黃履那般,如年少那般坦誠地聊聊天,卻已無可能。哪怕是炊金饌玉,仙釀在口,也找不回當初以茶代酒的興致了。
如今章越臨窗唯有落下‘天下能閑談者,無二三人’,‘微斯人,吾誰與歸’的嘆息。
章越于書房內踱步半響,便懷著這般的心境給韓琦寫下了《安國寺塔記》這般文章。
話說回來,章越雖從未去過黃州,但絲毫不妨礙他寫下這篇《安國寺塔記》,因為范仲淹他沒去過岳陽樓,這司馬相如也沒見過上林苑。
反正文人一支筆,全文都靠編!
章越提筆潤墨后,當即縱筆于紙間‘黃州江淮間最為窮僻,然而國朝以來,各卿賢大夫多辱居之……’
“如王翰林(王禹偁),詩有杜樊川(杜牧),邦人至今樂稱也……”
章越閑閑數筆,先不寫韓琦如何如何,而提過去在黃州居住過的名人,作為文章的起手和鋪墊,然后筆鋒一轉提至韓琦。
“……韓公年少讀書時,寓居于安國寺內……”
這樣文章的寫法,大體是前面烘托得差不多了,然后慢慢引出主角……韓琦在安國寺里讀書的事,還順便一調侃‘韓琦讀書半夜遇美女之事’,作為古今士大夫一件趣事寫入文中。
春夜靜謐至極,章越也不坐在椅上,就這么站立而書。
章越中了狀元后,但夢中十個時辰讀書寫字一直沒有丟下過。又經過兩年堅持不懈的書法練習,書法是百尺竿頭更進一步。
但章越惜字如金,平日很少賣弄文字,之前御前入侍經筵,之后辦了交引監后更是全身心地投入工作。
他的文章書法已是很少有人窺見。
如今章越請韓琦之約寫下這篇《安國寺塔記》,令自己久已不顯山露水的文章書法卻是再見于世。
這兩年積累和沉淀,令章越的心境也是改觀。
書法文章之道,其實除了年少時磨練外,最要緊是成年后的眼光見識歷練成的格局。
這格局之差,就是文章書法高手,最后的勝敗之分。
就是這么毫厘之差,一個在天,一個在地。
從年少時的書生激揚文字,到如今的仕途歷練,章越的心境也是漸漸變化,故而他應韓琦寫這篇塔記時,初時還有些生疏,之后便通暢自如了。
撰寫完韓琦建塔之由來,章越繼續寫至塔之宏大,如何如何……
這也是寫景,即便是普通的塔寺也要寫得如何如何之參天入云,氣象恢宏,因為佛塔如何誰也見過,但必須要通過這一段描寫塔寺的宏大來襯托韓琦功業的了得,皇恩之浩蕩。
這段章越用了四字四字的駢文,作為排比鋪陳之句
就如讀岳陽樓記里銜遠山,吞長江,浩浩湯湯,橫無際涯;朝暉夕陰,氣象萬千等等時……
畢竟韓琦請你寫文章,是請你夸他的,故而受人之托,忠人之事,這里必須寫好了。
章越一氣呵成后,文章寫至最末,則進入升華。
之前雖是吹捧韓琦,但這里必須頌中有諫。
萬一韓琦將來自己作死倒臺了,自己為他寫文肯定被牽連到,故而不可以全夸。
章越寫自己年紀輕輕,資歷平平,與韓琦沒有深交,本是沒有資格寫如此雄文,但受韓琦之托不由誠惶誠恐。
‘韓公的功業,可謂高牙大纛,不足為公榮;桓圭袞冕,不足為公貴。’
寫到這里,章越筆鋒一轉,提出了建議甚至諫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