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著官家大半夜將他們二人找來議這事,章越與呂惠卿都有些哭笑不得。
官家的性子也是顯然,與宋室的其他幾位皇帝相比,他們趙家人的性子都有些好沖動,容易有意氣用事的地方。
章越知道,官家想用王安石,司馬光之間來個制衡,好似挑撥兩個后妃在皇帝面前爭寵一般。
但結果是王安石,司馬光二人同時在皇帝面前撂了挑子。
這令官家就非常尷尬了,這如何下得臺階。
之后官家用曾公亮,陳升之,趙忭想要修改青苗法的弊端,但說實話三位宰相在這方面則顯得有些力不從心,一來是才干不足,二來確實棘手。
改好了不是自己功勞,改壞了搭上政治仕途,真廢掉了又得罪了皇帝和王安石。
故而老官僚就是有辦法,索性來了個拖字訣。
正所謂事緩則圓,于是乎這青苗法議了好幾日也沒有個結果。
官家得知沒有王安石,司馬光自己啥事都辦不成,不由暴怒于是便有了連夜宣章越,呂惠卿入宮的一幕,還放出話來‘賞你們執政作’。
章越,呂惠卿都知官家這是在氣頭上,此話不能當真。
但官家面前也必須表態度的,章越與呂惠卿連連言道,陛下,這改青苗法事小,但保重龍體事大啊,千萬不可因此事而氣壞了身子啊!
章越,呂惠卿二人嘴巴如蜜一般,將官家哄得氣消了三分。
如今消了氣,官家腦子也清醒了些,章越,呂惠卿是他一手提拔起來的,日后是要重用,但眼下確實還取代不了司馬光,王安石。
不過官家心底這么想,但口頭上還不認錯,他對章越,呂惠卿道:“兩位卿家替朕仔細想一想,這青苗法如何個改法?”
章越聞言心想,這是青苗法如何個改法的問題?
這要解鈴還須系鈴人,誰拉的屎誰自己來擦才對。
不過章越對這話不會說,他要看看呂惠卿怎么說,但他官位較呂惠卿高于是開口道:“青苗法平日是呂惠卿起草,陛下不如聽他的主張!”
章越將皮球踢給了呂惠卿。
呂惠卿道:“回稟陛下,這青苗法當初草擬時,確實是臣與王安石曾細細商議過。臣看不如這般,臣與章待制熟議后,再拿出請陛下詳看!”
章越心道,呂惠卿果真有野心,絕不放過這嶄露頭角的機會。
其實最準確的做法呂惠卿就是推,然后讓官家以隆禮重新請王安石出山。
但呂惠卿卻當仁不讓地將事情給接過來了,可見他的野心。
官家聽了呂惠卿的話,頓時龍顏大悅。
章越心道,官家此刻必然在心底大罵王安石,司馬光兩個老賊,真以為朝廷離了你們兩個就玩不轉了嗎?
朕還有呂惠卿,章越可用!
章越在腦中腦補一段惡俗的八點檔橋段。
男主與女主本真心相愛,但因一點小事男主與女主鬧了別扭。男主要讓備胎轉正,氣一氣女主,結果被備胎拒絕。男主惱羞成怒之下,又找了小四,小五。
小四,小五中有一人有自知之明,另一人卻覺得憑著自己的魅力,可以讓男主忘了女主……
于是……
官家道:“甚好,兩位卿家今夜就宿在宮中,連夜起草青苗法的章程來!”
官家滿臉釋然,一旁內侍連忙道:“陛下,夜深了,還是趕緊就寢吧!”
“朕曉得!”
官家點點頭道:“安排好兩位卿家!”
說完官家即回寢宮里,然后內侍送呂惠卿,章越二人出殿。
章越看著呂惠卿當場道:“吉甫啊,宰相都議不出,我們怎能議出,此事你草率了,太失于計較了。”
章越第一時間先將責任給撇干凈才是,這可是你呂惠卿應承的,與我絲毫沒有干系。
自保永遠是第一位的。
呂惠卿微微笑了笑道:“度之啊,一切交給宰執們為之,哪有我們的時機啊!”
“正所謂危機,危機,危中才有機啊!”
夜風之中,章越看著呂惠卿胸有成竹的樣子不由心道,你是穿越者還是我是穿越者,臺詞怎都給你搶走了?
當夜章越與呂惠卿即在一旁的便殿中住下。
內侍給章越,呂惠卿二人掌了燈,案上鋪好了紙筆,就差沒有捶背揉肩了。
做好這些后,呂惠卿向內侍道謝一聲,還往他們手中塞了些錢,隨后即坐在案旁草擬起文稿來。
至于章越則打了個呵欠,呂惠卿看了非常體貼地道:“度之,你不妨先休息休息,但稿子草擬好了,你看過便是。”
章越心知呂惠卿是獨斷的性子,他在三司條例司所起草的文稿,除了王安石以外,不容許他人改一字。
當初官家派蘇轍,陳升之派張端進入三司條例司與呂惠卿商議變法細節。
張端被呂惠卿整了兩次,便一句話都不吭了。
唯有蘇轍比較頭鐵,屢屢提意見,故而呂惠卿深恨蘇轍。
章越知道呂惠卿好強好勝的性格,便不與他爭,索性睡個回籠覺好了。
次日天一明,章越但見呂惠卿已是寫好了,對方也不叫醒自己,似一副在等著自己的樣子。
章越道:“抱歉,吉甫兄。”
呂惠卿大而化之地笑道:“我也是剛寫完,待制,你看一看呂某寫得如何!”
章越從呂惠卿手中接過條陳,上面寫的是‘常平新法’!
沒錯,雖不少人將之稱為青苗法,但奏疏中正式稱呼只有青苗錢,沒有青苗法。
王安石,呂惠卿在奏疏中都稱之為常平新法。
為啥這么叫?
因為宋朝一直有常平倉制度,就是官府在米價便宜時,以比民間貴的價錢買入,以免米賤傷農,米價貴時,就用比市價便宜價格賣給百姓,但是不得低于本錢。
朝堂從中賺取買入賣出的差價,同時惠及百姓。
這是唐朝名相劉晏所發明的,本是便民利民之舉,但到了宋朝就被玩壞了。
一個是倉儲的問題,官府管理不善,很多糧食都爛了。
另一個官府與積蓄之家串通,反而糧價貴的時候買,糧價低的時候賣,老百姓被整得苦不堪言,最后利潤給官商勾結分掉了。
所以常平倉法2.0來了。
青苗法就是官府不給老百姓糧食,直接借錢給你自己買。
王安石,呂惠卿一直堅持這是叫常平新法,而不是叫別的,以避免下層官員對此法的激烈反對。
章越讀呂惠卿的常平新法,但見他是對韓琦對青苗法的批評先是一條一條的進行了反駁。
呂惠卿胸中之才華,可以用沛然如江河來容易,一篇文章將韓琦的批評給駁得體無完膚。
至于所謂的修改,卻在只在細節上微調而已。
其中韓琦批評最要緊有幾條,一是河北官員在當地放貸取利三分,而非原來朝廷規定的兩分。
二是郭坊戶與三等戶以上也在抑配范圍內,這完全不是抑制兼并的意思。
呂惠卿只顧著反駁,絲毫沒有解決問題。
蘇轍對章越說青苗法之弊,在于百姓僥幸得錢,非國家之福,吏依法督責,非民之便。
韓琦與蘇轍說的都是一個意思,那就是朝廷到地方執行青苗法的官員亂來。
這也是司馬光一再強調的事權不可下放。
呂惠卿道:“待制,你可知道韓公在河北好大的產業,平日給民放貸取利,一旦這青苗法行之……哼。”
“這……”章越也有聽說過一二,但若是因此呂惠卿懷疑韓琦上疏的用心……以章越與韓琦打交道的經驗來看,他應該不是這樣的人。
章越覺得青苗法確實有很大問題,呂惠卿這修改幾乎可以說沒有動。
章越想了想,他雖不贊成青苗法,但即是王安石,呂惠卿一定要推行下去,那么他不如幫此番完善,也算為國家百姓做點事。
到了此刻,章越也不再掖著藏著了,動筆在呂惠卿的文章上添了兩處地方。
呂惠卿見章越此舉不由大怒,他在條例司時寫出的條例向來是不易一字的,章越居然敢動手改他的方案,是沒見過他的厲害么?
章越寫完后,呂惠卿看他所書兩處地方,初時看得不以為然,覺得不過如此,但動念仔細一想,確實是彌補了此法的不足。
呂惠卿振紙定睛再看后,已是反對的話一個字也說不出來了腦中想著。
此子之才勝吾矣!若他真與我爭,我哪爭得過他。
呂惠卿合上眼睛,此刻他覺得心底猛地一糾痛,原先對章越原先的妒嫉之情頓時化為了慚愧得無地自容。
“吉甫兄?吉甫?”
呂惠卿回過神來道:“度之,我以為……以為可以這么改。”
這一句對于從來不改的呂惠卿幾乎是破天荒了。
章越心道,早說嘛。
“太好,那請呂兄再抄一遍,你我持之奉上好了!”
“好!”
章越感覺突然之間,呂惠卿對自己的態度有了變化,但到底有什么變法自己也說不出。
反正就似原先呂惠卿對自己說話但是底氣十足,信心滿滿的樣子,但如今呂惠卿變得沉默寡語,反應似慢了半拍。
呂惠卿謄正后,章越在上面畫押,二人便一并去見官家。
而這時候官家正在崇政殿中一腦子的官司,原來御史王子韶,程顥,諫官李常都在殿上與官家爭論。
他們一并說官家不該在這個節骨眼上聽王安石去位,要官家令王安石復出。
而官家滿臉郁悶地坐在御座上,看著三名言官大噴口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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