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安石不待內宦通報,即直接大步上殿,這一幕看呆了在場的所有人。
陳升之,李常都是吃了一驚,他們以為王安石不會復出視事的,沒料到今日竟是出現在這大殿之上。
官家則是又驚又喜。
曾公亮似乎是早有所料,而呂惠卿則不動聲色。
王安石目光掃過他們,將所有人表情都看在眼底。
王安石對官家道:“臺諫之議洶洶,似陳升之,李常自當變,不能守一。唯獨臣愚蠢,誠不見其不便,更不敢妄同于流俗!”
官家恍然,為什么陳升之等人表現這么反常,當日在殿上章越,呂惠卿修改過的青苗法已是同意了,還大為贊許,但沒過兩天就又變得這不行,那不便。
原來是下面官員所施加的壓力,讓他們不敢主張,改變了當初的態度,唯獨王安石不同于流俗。
王安石則道:“陛下,臣與升之議此法時,升之確實是為難,臣便不強升之。既而呂惠卿,程顥則責升之畏于流俗,升之方肯同簽青苗法之文書。當時若升之不同,臣豈敢強之。如今升之奏天下可行之事必須眾人相合方可行之,但議論未合,即無強行之理。”
“但青苗法此時已是推行,并非是臣私議,乃朝廷詔令。大臣們當奉朝廷詔令,以身殉之,不為浮議所改。”
聽完王安石說完,官家聽得這意思似乎是陳升之當初確實反對青苗法,但為了升為宰相,故而不得不附和王安石從于此法。好了,如今當上宰相了,便從于眾人的反對公然反對青苗法了。
陳升之則言道:“陛下,非臣畏于流俗,而是韓公三朝宰相,他上疏反對青苗法,難道這也是流俗不成?”
陳升之之所以反對,很大原因是因為他是韓琦一手提拔上來的。韓琦如今反對青苗法,他當然也要堅決站在韓琦一邊,
其實韓琦上疏后,歐陽修也立即上疏反對青苗法,不過奏疏還未抵達官家那,不少大臣已是早一步知道了消息。
陳升之如此言語,也闡述了自己立場。
而場中呂惠卿也知新政到了最危險的時候。
外有韓琦,歐陽修陸續上疏反對青苗法,內有曾公亮,陳升之響應,而翰林學士司馬光,范鎮,御史中丞呂公著等人都在站在反對的第一線。
呂公弼,文彥博雖不吭聲,但心底也是反對的。
在四入頭,宰執的文官中,除了韓絳,吳充,韓維還暫時保持中立外,其他人都是一致反對青苗法!
殿中還有李常在此上竄下跳!
呂惠卿心底捏了一把,在這樣重壓之下,試問天下還有哪個人可以在滔天巨浪,立為中流砥柱,在此屹立不倒!
眼見陳升之抬出韓琦,反對青苗法之人似有了主心骨一般。
王安石道:“臣聞河北轉運使劉庠擅停青苗錢,不知此事背后可有人主張?”
去歲河北大災,先遇水災,后遭地震,又兼是宋與遼前線,其地位比與西夏接壤的陜西還更重要。官家派韓琦河北四路安撫使坐鎮大名府。
河北轉運使劉庠擅自停青苗法,這背后沒有韓琦授意,誰也不信。
陳升之出班道:“河北停青苗法,只能說青苗法不便。”
王安石道:“之前王廣淵力行新法,可從之卻被爾等彈劾,而劉庠力阻新法,不可從之爾等卻不問。這劉庠從大臣風旨,視朝廷法令若無物,若不問罪,豈可為天下效仿?”
眼見王安石要問罪劉庠。
趙忭急道:“臣當時也在河北救災,亦嘗如此奏事,朝廷也不曾問罪!”
這時一直不說話的官家突然想起,當時朝廷為了救災,派吳充,趙忭至河北安撫,因為朝廷拿不出一文錢來。吳充,趙忭拿著一堆空名敕去河北救災。所謂空名敕就是沒填名字的官職任命書,只要當地富民肯拿錢就災,就賞給你一個官作。
河北都窘迫到這地步了,還能夠更壞了嗎?朝廷要變法,但率先違抗青苗法卻竟是河北官員。
官家對趙忭言道:“不過是當時失問了!如今要辦就辦!”
官家這一表態至關重要,大勢即轉到王安石身上。
官家明白青苗法遭到那么多攻訐,肯定是有問題。但眼下護得不是青苗法,而是整個變法,一旦青苗法被攻破,整個變法皆前功盡棄。
如今朝野議論洶洶,這里不守住,以后自己再欲變法強國將不可為。
宋仁宗罷范仲淹后,新法皆廢。以后各地遭災,自己只能靠封官許愿來救濟嗎?沒有青苗法的河北已壞到這個,難道以后還能更壞嗎?
眼見官家站到王安石一邊。
陳升之出班急道:“陛下,河北轉運司言之有理,不可問罪!劉庠只是請不行青苗法,若議令有罪,則為商鞅法。”
官家聞言沉吟。
王安石則斥陳升之道:“議令者死,乃管子言。何況劉庠非議令,而是違令。不知三代以來,有大臣違令者當何罪?臣請罷之劉庠!”
陳升之爭道:“若是如此,那么朝廷人人皆不敢為轉運使。”
王安石道:“劉庠有違敕之實,我如今欲罷免其職,但宰相卻以為不肯,此是何意?中書用法之輕如此,則人皆可道人情而違背,難怪天下議論洶洶。臣請罷之劉庠!”
官家當即允了。
這時王安石從袖中取出一疏言道:“另外臣批駁韓琦求罷青苗法的奏疏,還請陛下御覽!”
眾大臣們看了王安石不由瞠目結舌,此賊大膽如此,連韓琦的面子也不給。韓琦不僅是三朝宰相,還擁戴了兩任官家登基,你王安石連他的面子不給?
此疏藏于袖中,顯是早有準備!
不過熟知王安石的人就知道,這是正常操作,當初王安石地位遠不如韓琦時,就敢懟之,封駁他的詞頭,暗諷對方為王鳳!
官家見王安石的奏疏將韓琦批評青苗法那封奏疏,進行了逐句逐條地批駁。幸虧宋朝沒有標點符號,不然王安石連韓琦奏疏里的每一個標點符號都不會放過。
官家才看了一半,就聽王安石言道:“韓琦專以四路,臣亦請罷之,僅判大名府便是!”
陳升之連聲冷笑。
當即不僅轉運使劉癢被罷,連韓琦也被削去四路安撫使,好嘛,你比官家還牛!
哪知官家居然真的答允了王安石。
事實證明,什么擁立之功,都沒啥用,官家翻臉的速度都是非常的快,自古帝王多無情!
陳升之氣極反笑退了回去。
王安石卻得勢不饒人,揪著陳升之繼續狂揍:“臣在告時,中書行前詔,刪除‘抑遏不散青苗錢’之語,曾公亮,陳升之等身為宰相當有職守,何得妄降扎子,今日若是改青苗法,又當刪除前日話語,置朝廷威信于何地?”
陳升之聞言哭笑不得。
連曾公亮見王安石如此氣焰囂張地批評自己,頓時臉上掛不住。
曾公亮心底大恨,自己昨日派兒子向王安石示好,哪知今日王安石上殿居然一點面子不給自己,這個世界上居然有人忘恩負義至如此。
這王安石的腦子是花崗巖嗎?他真恨不得剖開來看一看。
曾公亮,陳升之皆上奏請求罷免宰相差事。
幾位宰相唯獨趙忭在殿旁顯得有些多余,他是三位宰相中唯一主張等王安石回朝自己修改或廢除青苗法的,故而王安石將他放過。
趙忭唯有苦笑。
官家溫言安慰了兩位宰相一番,又將李常言‘青苗法兩分利不可’的奏疏遞給王安石。
李常之前一直在殿中大力反對青苗法,但王安石一入內即是收聲。
李常還以為王安石會與他爭青苗法兩分利可與不可,他肚子準備好一番說辭。
哪知王安石看都不看奏疏一眼,直斥李常道:“爾本出于條例司,當初亦預聞青苗法之議,今日反攻青苗法,爾與蔣之奇之流何異!”
這一句‘蔣之奇’實為扎心至極。
李常被斥面紅耳赤,一句話也說不出。
如今殿內之人被一一王安石訓斥過,連遠在河北的劉癢,甚至三朝宰相韓琦也難逃一劫。
昨日請求分司江寧的王安石,今日強勢復出,無一人是他一合之將!
官家對王安石請求無不答允,議事之后還擯退左右留王安石在殿單獨奏對。
這一幕看得曾公亮,陳升之都是大為不滿,他們對視一眼,已經決定回府之后立即起草辭相奏疏。
這宰相實在當得沒勁。
而李常知自己今日一敗涂地,面色如土地走出大殿,卻見呂惠卿突然攔在他的身前。
李常不由驚怒道:“吉甫何事?”
呂惠卿笑著道:“君受參政舉薦之恩,為何如此負參政?”
李常不能答!
呂惠卿道:“只要我呂惠卿在朝一日,便能使君終身不如人!”
說罷呂惠卿轉身而去。
李常一人呆如母雞的站在原地,他知道呂惠卿可不是隨便說說的,他看著呂惠卿的背影半響才吐出兩字:“小人!”
此刻殿中,官家語重心長地對王安石道:“這青苗法,朕實為眾論所惑。朕這幾日一直靜思此事,縱有所害,亦不過損失些錢物,此何足恤?”
官家此舉等于放下身段,當面向王安石賠禮道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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