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開洛陽后,章越坐著馬車,從騎一路東行,最后夜宿于八角鎮。
這里離汴京已是很近了,當初王安石所游的西太一宮便是在此。
這時聽得前面官員向自己稟告言,京東路轉運判官章楶奉命在八角鎮外三十里處迎接。
章越入京前,一直在路上想入京是一番什么樣的局面,會有何等規格的安排。
如今到了抵達汴京時,經過與郭林,孫過一番長談,章越實有些放下了這些,聽說是章楶來迎自己后,也不出意料。
當初自己薦章楶入韓絳幕府里作事,之后章楶與章直聯手平定慶州之亂后,經過章惇不惜余力的舉薦,得到了王安石的賞識。
章楶如今兩任遷轉后已出任為京東轉運判官這等重職,算是成功地踏上了升官的快車道,也遠比另一個時空歷史上升官速度要快多了。
而章楶來代表朝廷在八角鎮迎接自己,定也是王安石作出的安排。對于王安石和章越來說,章楶能在兩邊都能說得上話。
章越想到這里,掀開了車簾,他在馬車上看著汴京郊外的景色,心思萬千。
如今經過洛陽之行,他知道郭林,范祖禹兩位故人已經有了很好的出路,作自己喜歡的事,已經令自己非常的欣慰了。
對于自己的前程,章越這一刻反而有些看澹了。
又駛了一段路馬車停下,在路亭邊章楶已是率領十幾名官吏迎接在此。
其實似章越這樣立下的大功的邊帥,每十里一迎也不為過。
章越下了馬車,章楶上前參拜。章越笑道:“質夫你我不必拘此大禮。”
章楶道:“節帥,楶是代表朝廷來迎勛臣,不尊重不足以體現節帥之尊貴功高。”
章越笑了笑當即與章楶在路亭里歇息,這里也是早早備上酒菜,十幾名地方官員及鄉老在旁作陪。
章楶代表眾人敬了章越三輪酒,用了幾快子菜后,章越辭別眾人與章楶再啟程上路前往八角鎮。
每十里便有一處酒宴,都是章楶率領地方的官員及鄉老們向章越敬酒后,再上馬繼續前往下一處。
到了八角鎮官驛下榻后,此處又有一番更盛大的酒宴。
宴上章楶對章越道:“明日到了郊外,樞密副使蔡樞相會率官員親迎節帥。”
樞密副使郊迎這已是很高的規格了,對于章越所立的功勞也是恰到好處,章越口頭推辭了一番,說自己實是擔當不起。
章楶自是代表朝廷辭掉了章越的推辭。
對外走完了流程,外人也是紛紛告辭,章楶與章越二人說些要緊話,這才是重頭戲。
似章越這樣立了大功的將帥回京,第一個要面君。
如果這個人是宰相的嫡系心腹還好,如果不是,那么宰相就要擔心你是不是要在皇帝面前講我的壞話啊?
古往今來這樣的例子不少,立下大功的邊將進京后,向皇帝進言鏟除權臣。
在明朝的歷史上就是這般,剛剛平定安化王之亂的楊一清回京向皇帝奏對時,突然當面揭發劉瑾的罪行,最后除掉了劉瑾。
在唐朝似李林甫,楊國忠這樣的宰相,都是隔絕內外的好手,用層層手段把天子與百官們隔絕起來,將皇帝身邊能說得上話的人都換上自己人。
到了宋朝,皇帝采用轉對,輪對等奏對方式,將賜對的范圍從待制以上官員擴大到朝官,這也在無形中削弱了宰相的權力。
王安石當然不可能隔絕內外,但在章越面君前叮囑一番還是必須的。
此事由在兩邊都說得上話的章楶來辦再好不過。
第二個就是去樞密院。
章越在眾宰執面前談論制夏攻羌方略。
沒錯,是王安石等所有宰執們一起排排坐,聽你講課。此去就相當于參與制定國策,以后大宋對西夏,對青唐采取一個什么樣的戰略態勢,你這一次的發言至關重要。
在章越進言之前,必須與王安石有所默契,這也是章楶來此的用意之一,他要探探章越口風,免得與王安石的全盤計劃出入太大。
章越這一趟進京最要緊的就是這兩件事,當然還有后續賞賜等等。
不過賞賜不會太重,因為官家之前認為木征,董氈沒有生擒,拒絕掉了王安石等宰相的拜賀。皇帝都沒有接受,也有讓下面的將帥們再接再厲的意思。
章越大概不會有什么賞賜,但跟隨他進京的蕃將及功臣都會有犒賞。
下面章楶與章越的對話,就是代表了王安石。
章楶一下子就開門見山地問道:“越哥兒,聽說你這一次去洛陽見了司馬學士?”
章越點點頭道:“是,見了一面。”
章楶道:“此事王相公知道了。”
章越道:“我既光明正大地去,便沒打算瞞著人。不過還請王相公放心,在君前奏對時,我不會與官家言一字不利于新法之言。”
章楶聞言欣然,章越是朝中公認的有德君子,他說過的話,作出的承諾都是能兌現的。
章越既說不會講一個字不利于新法的話,那就真的不會講。
章楶對此深信不疑,王安石也是相信的,如此自己回去后向王安石轉述也可以交差。
章楶問道:“不知制夏之策上,越哥兒有什么高見?”
章越從袖中取出了一紙道:“這是我在熙河兩年建言的十策,我的方略都在此中,你可以拿回去參詳。”
章楶看了感嘆心想,什么是明白人,章越這樣的便是明白人。
難怪章越非王安石心腹出身,卻能夠獲得節鎮的權位,除了他個人能力出眾外,更要緊的是他始終是個明白人,在不依附于宰相下,卻又能良好地處理與宰相的關系。
如果不是個明白人,就算能力強到逆天,別人也不敢用你。
章楶不費吹灰之力得到了自己想要的東西,也感到這一趟的差事辦得著實太輕松了。
章楶親自給章越斟酒,他心底對這位同族兄弟的佩服已是上升到了一個新層次。
章楶給章越斟酒后道:“越哥兒,以往我對你有不敬之處,你卻不計較,還薦我至韓宣相幕下,今日我向你感謝也是賠罪。”
章越笑道:“我薦你給韓宣相也是唯才是舉,不論親疏的,若非知道楶哥兒你善于邊事,我也不會引薦的。”
章楶嘆道:“這番出人頭地的機會不是說給就給的。”
“越哥兒心胸開闊,乃我所不及,他日必鞍前馬后報答,說實話當初惇哥兒對你也是看走了眼。”
章越聽到‘惇哥兒’三個字,臉突然一沉。
章楶意識到這點立即道:“越哥兒,憑良心的說,惇哥兒當初對你辦得事著實不地道,我得知經過實在是有欠妥當。”
章越微微一笑,隨著人地位的改變,當初的對錯也會改變。
“怎么了,他如今后悔了嗎?”章越問道。
章楶道:“后悔沒后悔我不知道,我以往與他長談過,他言過王相公有一篇文章是《讀孟嘗君傳》,告訴我等擇友要慎,似孟嘗君那般平日交往雞鳴狗盜之徒,如此賢士又怎么會出入其門呢?唯有敬而遠之。”
“他常與我道大丈夫在世切不可心軟,心軟則一生受人拖累,此生難以得志。若要建功立業,就要遠離那些沒有出息的人,哪怕他是你的至親兄弟以及好友也不例外。”
章越聞言不由氣不打一處來,差點將酒杯往桌上重重一砸,不過隨即他又克制住了。
遠離沒有出息的人……
章越聽得這話怎么感覺說得便是自己。
沒錯,自己當年是不求上進,不肯下功夫讀書,還拿著兄嫂的錢財,整日在外花天酒地,恐怕從那個時候起,章惇便看不上自己了吧,恨不得將自己當作一個累贅就這么丟掉。
章越不是當年的少年,怒火只能讓人看到自己的軟肋,不會對自己有任何幫助。他平復情緒道:“也是,正所謂砥礪豈必多,一壁勝萬珉。這是古人常言的。”
“惇哥兒向來眼高過頂,當初我又怎配被他看上,至于血脈親情在做大事人的眼底,自也是不放在眼底了。”
章楶道:“其實越哥兒你如今在西北這一番功業,族中上下都是由衷為你高興。”
“惇哥兒此去湖廣為察訪官,我曾去餞行,臨行前他曾對我道,劉琨常恐祖逖先著一鞭的心情,我如今是知道了。”
頓了頓章楶道:“是了,惇哥兒對子正非常牽掛,時常來信詢我子正的近況,當初他在京師時曾托我約見過子正,只是子正沒有答允,此事便沒了下文。”
“他這人便是這般,對于有才具的人,他是非常看重的。”
章越冷笑,當初自己大哥對章惇多好,即便是家里被趙押司逼得最艱難的處境,仍是處處為章惇說話。
結果呢?至今章惇對自己大哥又如何?
“越哥兒……”
見章楶還欲再言,章越已無談興了道:“不提這些,楶哥兒,對于此事我永不會諒解章子厚,但盼你以后也莫要再在我面前提及他的事,我們章家或是說章家這一房與他章子厚永無瓜葛。”
章楶長嘆一聲道:“越哥兒一切依你,以后我不說便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