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門宰相  九百八十三章 商談

類別: 歷史 | 兩宋元明 | 寒門宰相 | 幸福來敲門   作者:幸福來敲門  書名:寒門宰相  更新時間:2023-11-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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君臣商議足足談論了兩個時辰。

負責在一直在旁修起居注的一名矮瘦官員孫洙,亦是事無曲筆一一如實記錄。

孫洙皇佑元年登進士第,迄今為官已二十八年。因為身形矮瘦,孫洙被熙寧第一毒舌劉頒給調戲了。

當時劉頒與孫覺,孫洙同知太常禮院。

劉頒教小吏給孫覺送東西,小吏說有兩個孫學士,我認不準。

劉頒說,你看胡子就認出來。

小吏說還是不行。

劉頒說蠢啊,你看孫覺高而胖,那是大胡孫(猢猻)學士,這孫洙矮而瘦,就是小胡孫(猢猻)學士。

矮而瘦的孫洙出任修起居注之職,當年韓琦曾稱贊對方,今為賈誼。

同時孫洙這人還有一個特點,口嚴,什么事都爛在肚子里,當初為御史時,寫完一篇奏疏,就將底稿燒去,不讓任何人看到。

正有了這個優點,他也是修起居注最合適的官員。

孫洙心底也有改革弊政之志,但卻與王安石不和,不過他與章越也沒有什么交往,可他與章越的老師陳襄及蘇軾交情都很好,而且他的女兒還嫁給李清臣為續弦。

今日由他來為起居官記錄,章越與官家奏對之事。

孫洙立在一旁用紙筆在稿上寫到。

帝咨章越改元之事。

章越答曰,一切悉如君意。國朝百余年,年號無過九年者。并舉開寶,太平興國,大中祥符故事。

帝又問章越道:“卿有何人才可舉?”

章越答曰,蘇頌,曾布,陳襄等數人。

帝大喜矣。

而在下面章越向天子進諫之言,孫洙不由猶豫再三,但最后還是記錄入檔。

章越向官家道:“臣勸陛下自任,但自任之弊,陛下知道嗎?”

官家道:“朕不知矣。”

章越道:“古往今來天子者,權操一人之手,權力之大自是不用多說。然而權操一人之弊,在無其責,敢問陛下是不是其弊?”

官家聞言猶豫道:“章卿繼續說下去!”

章越道:“臣向陛下所言,有其權必有其責,權責必相等。然而天子權力之大,卻無人敢指責,如此權大責小,但多出來的責到哪里去了?”

“那么必到了宰臣,官員,以及朝廷之上。為政之非,天下人不敢責陛下,唯有責宰臣,官員和朝廷,由他們來替陛下受其過。如此如何糾之?還請陛下明示!”

孫洙寫到這里,看見官家臉色微變,他的筆下也是微微一頓,這話是諫,同時也有警告的意思。

作為今之賈誼的孫洙,知道章越言下之意。

那就是天子身懷大權,也不可恣意而為。

若說之前章越承意而為,那么現在孫洙覺得章越在進諫。

章越進諫也很有方法,先將你的毛都摸順了,然后再言肺腑之言。

卻見官家起身踱步,想了一陣然后道:“章卿此可謂忠直之言,此事以往朕不是沒有想過。”

“以后若朕有過,請宰輔直言之,不,是當面責之!若過太大,朕下罪己詔,絕不諉過于人!”

孫洙聞聲,深吸了一口氣,繼續記錄。

從太祖至當今天子皆有下罪己詔,平均下來一年一道以上。

大多數都是因災害,天變的緣故。

當然有些罪己詔也是走形式,但也有皇帝自省,比如鄭俠上疏后,官家知道流民的慘狀就下了罪己詔。

聽天子之言,見章越萬分道:“陛下圣明!如是堯舜亦是不如。”

頓了頓章越又道:“陛下,自變法以來,丞相王安石不怕受過,臣怕以后丞相焉能如王安石!”

孫洙聽章越之言,感受到對方真摯之情,感嘆章越真為君子,

什么是君子?

在孫洙心底君子有兩個標準,一個心事如天青日白,不可使人不知,說白了事人一定要,還有一個,才華如玉韞珠藏,不可使人易知,人前不可顯擺自己才華。

好勝于人,這是小人行徑,君子不為也。

在這點上,章越是真君子。他是以誠事君,不像其他大臣那般言語里都是套路。

修起居注的孫洙看到很多君臣奏對,明明要說這件事,天子和他心底都明白。但對方就是故意閑聊其他,等到東扯西扯一大堆后,又好似不露痕跡地將話題接回來。

章越的君臣奏對很直接,干脆明了,當然也唯有和官家能夠推心置腹的人,方才敢這么說。

當初孫洙想起當年與王安石政見不合,被貶為海州知州。他不喜歡王安石,但他明白這熙寧變法以來,天下之責都在王安石一人身上。

但其中沒有天子的過錯嗎?

曾公亮都到處說,王安石與官家如同一人。

如今官家與王安石的矛盾也很大,君臣那么多年彼此翻臉,鬧紅了臉也不少,但最后也要善始善終。

有的皇帝明明是他的意思,但最后責任都推給大臣,自己摘得干干凈凈。

章越方才的話雖沒有說透,但隱晦的意思已顯然。

變法之事王安石為官家分擔了許多,即便官家心底意見再大,但也要尊重王安石,如此以后宰相方敢竭盡全力給你辦事啊。

這才是符合士大夫眼底的好皇帝。

官家聞言從善如流道:“卿的意思,朕知道了。”

章越聞言再度行禮道:“陛下圣明!”

孫洙看了章越一眼心道,章越啊,章越,官家這一次召你回京為參政,有將你取代王安石主政之意,但你在這時卻又為王安石說好話。

他一時看不懂章越到底在想什么了。

換了他是章越,肯定是要對王安石落井下石了。

“圣人,官家在崇政殿中與章越足足談了兩個時辰。”

高滔滔聞言眉頭緊鎖。

而張茂則眉眼低垂地站在一旁。

高太后看了張茂則一眼,頃刻之間有些后悔沒有聽從張茂則的意見,讓對方卻點一點章越。

高滔滔則故意道:“看來章越的圣眷還在王安石之上。”

張茂則道:“據老臣所知,當初向官家推舉王安石的人正是章越。”

高滔滔道:“嘉祐之政大哉美哉!可惜……被王安石這等人給攪壞。”

正在這時,一名內侍匆匆入內對高太后道:“官家與章越在殿中言語已探得了。”

章越此番入京面圣與天子談話,是半公開的,除了修起居注的孫洙,左右內侍也是不避。

不過內侍站得遠,君臣又是面對面談話,不一定聽得清,只有極親近幾人方才得聞。

事實上滅夏之事言語,二人說的聲音低,修起居注的官員不敢記外,其余都沒什么隱蔽。

但高滔滔能這么快得知,也因為她是太后的緣故。

聽說官家要改元,高滔滔不置可否,但聽得章越主動言長子已是定親。

突然之間,高太后的臉色如雨過天晴一般,四周的內侍若覺得方才是陰云密布,仿佛是疾風驟雨將要到來一般,而此時此刻已是風平浪靜。

氣氛這一轉,但高滔滔卻沒有半點表露,反而是對張茂則頗為好奇地問道:“這黃履是什么人?”

張茂則一一將黃履的履歷說了。

高滔滔目光一亮道:“這黃履中了進士能舍棄官位不要,千里回鄉為未過門的妻子守靈,真可謂至人矣。”

張茂則道:“此人知太常禮院時,內臣打過交道,確實是個視功名富貴如若浮云之人,但沒料到此人重情義。”

高滔滔微微笑道:“我沒有看錯,這章越也是個重情義的人,自己身居高位,然而對故人都如此厚待。他可比王安石勝過太多,官家若讓他取而代之就好了。”

高滔滔言語間頗是‘見微知著’。女人看人看事,與男人角度不同。

從政治的角度而言,女人的政治天賦都是自帶的。看女頻穿越文里,每個女主都是渾身上下一百八十個心眼那種,特別熟稔于宮斗。

對此張茂則大聲地道:“圣人明鑒,老臣以為其實嘛王安石也是良臣,顢頇了些許,就是不近人情!”

高滔滔言道:“此話要緊,凡事之不近人情者,鮮不為大奸慝,當年蘇洵在辨奸錄所言。當時京中皆不知王安石之奸,獨蘇洵慧眼一眼看破。”

“天下的道理無不自人情而出,不近人情者如何為宰相?”

近于人情就是好宰相,這就是高滔滔樸素的政治觀。

張茂則道:“啟稟圣人,章相公也是支持新法的,只是稍有出入,他入朝為官怕是不會改弦更張的。”

高滔滔聞言道:“章度之,王安石這二人號稱文臣之中最有見識的人,卻不如我一個婦人家看得透。”

“變法!慶歷時就變過。仁宗皇帝在位,范文正,韓琦,歐陽修,富弼,同心相輔,最后還不是轟轟烈烈,一敗涂地。”

“這條路走不通的!不過章越是識大體的人,他為宰相定勝過王安石。”

張茂則聞言知道高滔滔的言外之意道:“圣人,老臣知道該怎么辦了。”

高滔滔笑道:“那還不快去!”

張茂則離去后,數則流言從宮里傳開。

王安石于中書省公房內批改公文而畢,看了一眼窗外,不知不覺間暮色已臨。

王安石揉了揉眼睛,站起身負手看了一會宮中的燈火,然后對元隨道:“回府!”

王安石走到都堂處,看見堂吏們三三兩兩聚在一處竊竊私語,見了王安石立即匆忙地行禮。

王安石順著這些人的目光望去,卻見他們望著是燈火通明的崇政殿。

王安石沒有多想,信步離去,一旁中書檢正五房的呂嘉問亦步亦趨地跟在自己身后。

“丞相,章度之還在召對。”

“多久了。”

“怕是有兩個時辰了。”

“恩!”王安石不咸不淡地回應了一句。

王安石緩緩望向金殿,他記得熙寧年初至方拜相那會,官家也是這般留對,常常談至日暮猶覺不倦。

如今官家已是很久沒有讓自己單獨留下,留身奏對了。

呂嘉問則是憂心忡忡,近年王安石與官家矛盾分歧日益增長,若是章越是不是編排王安石的不是,趁機落井下石?

可呂嘉問轉念一想,章越不是這樣的人。

可是他一生榮華富貴皆系于王安石之上,一旦王安石下野,那么他呂嘉問也完了。

呂嘉問道:“丞相,害人之心不可有,但防人之心不可無,要不要明日讓孫巨源(孫洙)來都堂一趟。”

能知道官家與章越談話的,除了孫洙,也只有幾個內侍了。

結交內侍或從內侍口里打聽,此事一旦查實,則是大大不利于王安石。當年文彥博便是因此被罷相過。

但孫洙不同。

王安石道:“孫巨源此人口嚴,你還不知嗎?不要問了!”

呂嘉問道:“丞相,聽說文潞公致仕后回洛陽與富鄭公交游,另外與趙丙,劉幾,馮行已來往,司馬君實也在洛陽……”

王安石又復點了點頭。

他繼續前往。

這時他看見遠處,一位身穿紫袍的官員在兩名朱衣宮人的前引下,正徐徐而來。此人不是別人,正是章越。

章越緩步下階,方才與官家一番推心置腹的長談,猶自讓人有些激動。

古往今來都是得君行道,但這等信任也讓他覺得重任在身。

他此刻不由想起當初在真定時避居山林的日子,那等每日閑起,坐看光陰從眼前一擲的安逸日子,恐怕這段日子不會再有了。

人生嘛,便是走走停停。

就算是過慣了安逸日子,也會靜極思動,真正那等清閑自在,活著人怕是等不到。

當初在舉薦王安石的事上,自己跑在了韓維前頭,之后在勸官家親自掌握變法之事上,自己也在蔡確的前頭。這兩件事都是利用自己穿越者先知先覺的優勢。

至于官家與高太后之間斗爭,他則保持中立的態勢。

盡管高太后反對變法,但問題是高滔滔是什么人?

她不是太后劉娥,曹太后,劉娥,曹太后的權力比高太后大,但她卻不是仁宗皇帝和英宗皇帝的親媽。

自己一個外臣卷入人家親母子之間的矛盾中,豈不聞有句話叫疏不間親。

親母子哪有不鬧矛盾的,但和好也很快,你卷入其中最后倒霉的就是你。

最最要緊的是,如果按照歷史規矩走,高太后是會掌權,看官家這身子骨,他非常地不確定。

自己如果是諸葛亮,趕緊就給官家安排七星燈上了。

官家在,他富貴在,這問題他不知道嗎?

自古有良醫如良相,可惜自己不會治病,而且啥醫學知識也不知道,但好似牛痘可以普及一下。

自己以后肯定是要四處尋訪名醫,延續官家性命的。

不過話說回來,萬一官家有所不測,那么到時如何呢?

至少與高太后的關系不能惡化,她對自己也算是不錯的。

可是她與司馬光的元祐之失,也是不可原諒的,一個國家的政策,被他們顛而倒之,倒而顛之的玩。

你們是二極管嗎?玩的是乾坤大挪移嗎?像話嗎?

上了高速的汽車,你突然猛踩急剎車。你們是要草菅人命啊!

也是穿越的優勢,讓他更加謹慎地處理與高滔滔的關系。

若官家能多活八年,那么一切的問題都不存在了。

但人壽又豈是那么容易說的準呢?假使柴世宗多活幾年,哪還有趙宋什么事。

想到這里,章越用玉笏頂了頂烏紗帽的下沿,迎著宮里冷風若有所思,而這時候他看見了王安石。

王安石身后站著是呂嘉問,以及長長元隨隊伍。

“這么巧?還是故意在此候我?”

此刻章越立即快走了幾步上去行禮,這不是半路遇到領導,故意裝作沒看見。

這種低情商的事,章越可不會為之。

章越道:“章越見過丞相!”

章越向王安石行禮后,呂嘉問也向章越行禮。以后呂嘉問也在中書做事,乃王安石,章越二人下僚。

王安石點點頭道:“度之回京了。仆也是正巧路過。”

章越道:“在河北時,越聽得丞相在朝中多為維護,今日在此謝過!”

王安石道:“你臨行時托付老夫辦的事,老夫記得呢。日后你我便在東府了!”

章越道:“在下不過蓬蒿之人,以后依舊以丞相馬首是瞻!”

呂嘉問看了章越此舉心底冷笑,莫非是王莽恭謙未篡時?他不信章越這次回家,沒有在天子面前給王安石上眼藥?

章越如此表態,王安石也是投桃報李道:“以后你我同朝為官,又是同廳奉公,有什么事商量著來辦!”

章越聞言立即道:“丞相所言極是,在下正好有一事煩請丞相!”

王安石失笑道:“你還真是一點都不客氣。說吧!”

章越道:“在下幕中的蔡京蔡元長,隨我制遼有功。此人是我用得慣,此番身在中書,請丞相能允他入中書,任一房檢正公事!”

王安石聞言大笑。

呂嘉問聽了也覺得章越真行,一進東府便插手其中人事安排。

五房中書檢正這等重要職務,你一來便想安插心腹上?

王安石對章越道:“你可知老夫如何看這蔡元長?”

章越道:“一屠沽爾!”

章越一副我知道了,但我還如此的樣子。

王安石想了想道:“那好!”

呂嘉問聞言大吃一驚,他沒料到王安石居然答允了章越此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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