宮中。
“刑部大赦天下,中書以鄭俠事問朕,可否從編管地英州量移至鄂州?”
官家看到這里,冷笑一聲。
官家隨后對中書熟狀批復,英州編管人鄭俠無犯無上不道,情至悖逆,貸之于生,已為大惠。
最后在熟狀最末作重寫道‘永不量移’。
一筆落下后,官家輕輕吐了一口氣,一把抓起御桌下趴著的貓輕提起來,揉著它的毛發,然后從食罐中抓起小魚干喂了起來。
“陛下,太后駕到!”
官家聞言有些驚訝,忙放下貓。他要將札子藏起來已是來不及了,于是立即將剛批下的熟狀藏在底下。
“兒臣見過母后!”
高太后見了官家神色有些不善,官家坐在一旁。
高太后道:“官家,聽說刑部這番大赦,有鄭俠的名字?”
官家道:“兒臣尚未聽說。”
高太后道:“那官家打算如何主張?”
官家道:“兒臣還沒有主張,打算同相公們議后再定。不知母后要如何處置鄭俠?”
但見高太后似有意無意地翻動著案幾上的札子,仿佛已是窺破了官家的心事一般。
官家看了一眼,處置鄭俠的熟狀正壓在高太后札子的最底下。
幸虧高太后沒有瀏覽扎子,而是道:“本朝歷代先帝,皆尊重相公們,以他們之意為念。你好好聽聽他們的話。鄭俠此人是否活著,到底如何是否赦免,我都沒有看法。”
“我心頭只念著一事,那就是祖宗留下的江山,還有我高家的榮辱興旺。”
官家聽了高太后這話,知道對方如此來興師問罪,到底事情出在哪里了。
在高太后的注視下,官家生出如芒在背之感。
“母后的話,朕記在心底了。”
“那便好。”
說完高太后這才走了。
官家知道中書安排高遵裕的差遣,令高太后感覺了不舒服。所以太后借著鄭俠的事,給了自己一個警告。
官家想到自己兩個年輕力壯的弟弟,還有他的皇六子,皇七子。
太祖皇帝的燭光斧影。
太祖皇帝之子尚大,皆有人如此謀之。又何況他乎?一旦有什么事,誰來保全他們父子?
官家想到這里心道,朕以后的宰相,當如韓琦那般,絕不可似那趙普。
想到這里,官家又取出那有關鄭俠的熟狀,又補了一行字,將提請赦免鄭俠的刑部官員王子韶貶官一級。
官家寫完后,立即對內侍吩咐道:“立即送至中書!”
中書。
韓絳,章越看著退回來的熟狀。
一般情況宰臣上熟狀,官家很少改批。
宋仁宗曾說過,措置天下事,正不欲專從朕出。若從朕出,則是皆可,有一不然,難以更改。
但是這一次上熟狀,官家不僅否決,而且改批,還處罰提議此事的刑部王子韶。
章越道:“事已如此,官家心意已是了然。”
韓絳道:“不僅如此,度之也知道,過去小事取熟狀,大事則面取進止,如今無論大事小事都需取旨后,方才能申下。”
中書奏事有兩等,一是面取進止,二是擬取熟狀。
擬取熟狀很簡單,中書將一般事務擬一個熟狀給官家,官家在熟狀紙尾上批可或是用御寶蓋印即可。
而議論軍國大事,則宰相當面請示天子后,再以圣旨下達。
這與中書檢正的作用差不多。
宰相很忙,很多具體性事務都是由中書檢正把關,擬出處理意見,自己有時候看都不看就簽畫了。
宰相只在大事上拿主意。
天子更是如此,只有軍國大事天子拿主意,一般具體事務都是交給宰相定奪,所以就用熟狀的形式,當年宋真宗好修道,連大事都是王旦一人決斷,他看都不看一眼。
但現在天子要面取進止,如同很多大事都要與官家商量。中書不經面取直接上熟狀,已是遭到好幾次改批,顯然官家對此非常不滿,認為中書是擅作主張。
放在后世書家看來,無不感嘆什么叫好皇帝?這就是了。
比起三十年不上朝的萬歷,如此勤于朝政的天子,不值得稱頌嗎?不值得擁戴嗎?
韓絳道:“正如度之所言,天下將何去何從?”
此刻韓絳言語中透著灰心失望之意。
章越道:“丞相,我還是那句話能攻心則反側自消,不審時則寬嚴皆誤。”
韓絳知道這是他當初與三蘇,歐陽修等人說的話。
章越對韓絳道:“丞相,如今唯有再等一等。”
韓絳沉吟道:“官家之意可以不違,但王子韶不當罷!”
章越立即道:“丞相,此事千萬不可爭。順從官家的意思就好了。”
韓絳看了章越一眼道:“度之,當年呂吉甫在時,你再三勸我爭,我沒有聽。但如今我聽。”
章越韓絳都沒有想到,數日后沈括卻弄了一個大事。
早朝前,蔡確與黃好謙并騎而行。
行至快到宣德門時,蔡確與黃好謙看到百余人浩浩蕩蕩的隊伍,但見騶導嚴肅,都人退避不用猜也猜測出是當朝相公的隊伍。
蔡確與黃好謙也學他們避道在一旁。
其他人都縮著脖子,唯獨蔡確昂然立著,望了一會后對一旁的黃好謙道:“是韓丞相的儀仗。”
黃好謙道:“人臣之極,難怪如此尊嚴。”
蔡確道:“我若是丞相,定比他還尊嚴十倍。”
黃好謙笑道:“你還念在道士那話。”
當年在陳州,有個道士給蔡確相面,說他似李德裕。這話二人提及了無數遍。
黃好謙道:“聽說之前中書請赦免鄭俠被罷,還連累王子韶被降官一級。”
蔡確道:“是啊,這時候你也看出點苗頭來了,到了這個天子和韓丞相這個位子。”
“美色,美食,美服等已是難以打動他們了。唯有權力二字,更令人心動,并令人沉迷而不可自拔。”
沈括今日上朝懷中揣著一疏,他已是做好了準備。
沈括自認為自己也是新黨一分子,眼前呂嘉問,鄧綰等人被貶,他此刻不免有些兔死狐悲。
沈括畢竟也是其中一分子,對于王安石的變法大業,沈括發自心底支持的。
前些日子司馬光上疏言廢除新法之事,不少朝堂上的官員都在議論,認為司馬光說得有道理。
沈括認為新法確實有問題,但問題只是部分只要稍加更正就好了,新法大體上還是良法。
這些日子,朝堂上大多數官員仍在觀風。
沈括已經有所決定。
順便說一句,韓絳復相后,沈括往韓府登門了好幾次,相反去章越府上卻少了。
在他看來,韓絳與章越二人如同一體。
廟堂上先是剛提拔為都檢正的安燾上奏道。
如今河北,福建,京東等各路盜賊蜂起,臣以為抑制盜賊,當用數法。
一疆盜雖殺人,為首者能捕斬死罪兩人、為從者捕斬一人以上,并原罪給賞;
二、告獲強盜,各倚重法地酬賞外,遞加一等;
三、大名府,濱、棣、德州賊盜,如被告獲,倚重法處斷,不用格改法;
四、強盜如不自陳首,遇將來郊赦,未得原免,并具情理奏裁。
殿中眾臣不免心想,如今群盜蜂起問題的根本不在這里啊。
不過官家對安燾的建議非常贊賞,你看看天子的府庫里堆積如山的錢帛。再如何變法,取材于天地,但這錢也不是從天上掉下來,地里長出來的。
借著此事,鄧潤甫上奏道:“程師孟,耿琬引河水淹京東,開淤田九千頃。”
“經核算用淤田后,每畝產不足三斛升至四五斛,至少可多打一二斛糧。”
官家聽了滿臉喜色道:“汴河歲漕運六百萬石,從江淮而調,若能在汴京旁多打些糧食,還可以解千里轉運之苦。”
一旁王珪道:“;當議淤田司之賞!”
官家很高興,這時候御史彭汝礪道:“陛下,淤田之事耗費巨大,自熙寧七年以來至今已耗費十五萬五千余貫,之前陽武縣淤田動用役兵四五十萬人之多,實則勞民傷財。甚至放淤之后,還至正流斷絕,船難以行。”
“如今不少官員都以淤田之事以圖幸進,臣請罷淤田司!”
聽彭汝礪之言,著實令官家掃興,甚至不高興。
如今變法已不是王安石一人之事,之前有官員還在天子面前說王安石所建立新法如何如何。
這被善觀人主之意的蔡確聽到,當殿駁斥道:“新法為天子所建立,怎言是王安石之功?”
所以批評新法,令官家有些不高興了。
不過彭汝礪官家是知道的,這個人是沒有私心,否則鄧綰提拔他為監察御史,他不會當面拒絕。
官家道:“彭卿之言有理,程,耿二卿的封賞先不議。”
官家這番虛心納諫的態度剛表完,這時身為三司使的沈括卻覺得這是一種鼓勵和暗示。
當即沈括上前道:“陛下,臣以為當減免下戶役錢,并建議朝廷將舊有的差役法與免役法相合,行差雇并行之策。”
沈括此言一出,官家勃然色變。
滿朝上下都知道減免下戶役錢,改差役法一直是章越,韓絳二人支持的。
你沈括如今站出來反對此法,是韓絳章越授意的嗎?
而此刻章越心底忍不住大罵沈括。
你要政治投機也不是如此投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