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豐二年乃大比之年。
按照祖宗制度,有官人在官應進士舉,謂之鎖廳試。顧名思義,鎖其廳事而出。
鎖廳試。
專門是供章亙這般恩蔭子弟一等考取進士的機會。還有一些趙家宗室,宗婿,這些人本來也不允許科舉,但熙寧二年之后,王安石主張讓他們也參加科舉。
對于王安石這個決定,章越也是贊成。
其主要目的與別頭試一般,都是避免這些人與寒門子弟爭名額。
宋朝蔭官數量占官員的六成以上,而在進士科舉中則在三成以下。
進士,制舉出身,稱為有出身,其余一概稱為余人,余人不僅升官慢,還被官場中人瞧不起。
除了蔭官,宗室,還不有不少白發蒼蒼的特奏名官員,以及沉淪‘選海’多年的官員想通過鎖廳試改命一試。
當十六七歲的章亙與一群白發老頭一并踏入鎖廳試的考場時,但見一名老者發出的悲鳴‘剩員主武藝,老妓舞拓枝’。
剩員是宋朝年過六十的退役軍人,而柘枝舞一般是女童跳的。
幾名與老者一般的特奏名考生聽了都是唏噓不已,唯獨章亙一人聽了非常不合時宜地噗嗤一聲笑出聲來。
頓時幾人都對章亙怒目而視。
章亙對這般目光視若不見,提著考籃大搖大擺地走進了考場。
章亙心道,看不起便是看不起,也沒啥好敷衍的,難不成還要假惺惺地安慰一句老驥伏櫪,志在千里嗎?
這話我可說不出來。
既是大比,自是能者上,庸者下,不要搞尊老的一套。
李太白曾云‘大鵬一日同風起’。我既身負大鵬之才,當扶搖直上九萬里,豈可與群鴉為伍,今日且看我一鳴驚人便是!
章亙依圖走到自己座位坐下。
鎖廳試主考官乃熙寧三年狀元葉祖洽。
在熙寧三年進士中,葉祖洽與上官均二人也是一時瑜亮。
上官均因為反對變法,被稱贊為剛直不阿,如今官至御史,但葉祖洽則背上了依附變法之名。盡管王安石罷相后,葉祖洽一直被打壓,不過章越對于這位同鄉后輩,卻非常關照,時不時地提攜一二。
不僅是葉祖洽,章越對于同籍的官員,素來是能拉一把便拉一把,這也是他好人望,好口碑之故。
而官員之中,閩籍官員尤其精明干練、富有野心、行動能力極強、但也有好打擊報復,好抱團的毛病。
在章越提攜下,葉祖洽已官至直舍人院,破格出任此番鎖廳試的主考官。
開考后,葉祖洽下場后不斷巡弋,他腳步來至章亙處停下。
葉祖洽見此少年眉清目秀,目光炯炯,他頗為精通相人之術,知此子定不是池中之物。
隨即葉祖洽轉念一想,來鎖廳試之考生,哪個又是普通人物。
他聽到的就有前宰相晏殊之侄孫晏同。至于其他的就不知了,他也曾找禮部官員暗中打聽過,結果那人是上官均的好友,無情地拒絕了。
想到這里,葉祖洽釋然一笑,正欲轉身離去,卻見此刻對方已是答好了一道題目。葉祖洽見此有些皺眉,心道年輕人不知深淺,這一道題乃卷之顏面,一般都要深思熟慮之后再答,或者押在最后再答。
哪有你這般輕而易舉地答的?
葉祖洽心道,我是否當提點一二,耽誤人才。
葉祖洽身為主考官也是極有責任心,畢竟鎖廳試錄取的考生以后都是他的‘門生’。
于是葉祖洽不動聲色地拿起章亙的卷子讀了起來。
“好字,看得出乃名家所授!”
“文章也好,有等出奇之姿……看來并非魯莽……”
“此處用典極好,真博學廣記。”
“此文此義……難得,難得……有此底氣方敢一氣呵成,不假思索,但莫非是抄來的,官宦子弟小小年紀哪有這般才華,此乃幾十年寒暑打磨之功不可……”
“妙!妙!最后這收束,真是驚鴻之筆,若此人立朝,又是一個上官均,我當退三舍,避其鋒芒而出……且不如磨練一磨練!”
葉祖洽想到這里,神色已淡,旋即伸手一扣覽其名字籍貫三代!
章……亙……建州浦城……父章越……
竟是……竟是恩相之麒麟兒!
難怪……難怪……恩相之子,當是如此!唯可惜有狀元之才,卻不能得中狀元。
葉祖洽心底的嫉妒之情,頃刻化為烏有,轉為狂喜之意……看來我后半生全憑此子而榮了。
葉祖洽想到這里壓抑住心底喜意,將卷子輕手輕腳地放在章亙桌案上。
章亙下意識地抬起頭,看到面前的考官面掛笑容滿如三月春日之和煦,目光中又飽含著殷殷期望……章亙不以為意地撇撇嘴,心道此人笑的好傻。
而在禮部試考場之內。
章越門下的陳瓘,晁補之,李夔亦在考場內奮筆疾書。
十名內侍手捧御盤上面呈著此番禮部試,鎖廳試的卷子,魚貫而入集英殿。
王珪,元絳,馮京等兩府執政盡列殿下。
官家自熙寧三年親自主持科舉后,尤重論才。
從寒門之中拔擢俊才,乃趙宋天下坐穩江山,代代有序的訣竅。
這一次禮部考官所議前十名的卷子,官家自要仔細看過,有沒有虛名無學,走關節進來的。
不過所喜考官所取都十分盡責。
官家對群輔言道:“朕求賢于天下,寒門之中固有千里馬,但官宦之家亦有千里才,朕當一視同仁,為國求士!”
“此十卷甚合宜,便以此定榜!”
王珪,馮京等輔臣皆稱是。
禮部門前。
又到了三年一度的看榜時,人圍得是里三重外三重。
不少的富商駕著滿載金銀的馬車,停在禮部院的門外,放榜之后一旦有合意的進士便當場下定。
富商平日所養健奴,各個摩拳擦掌,躍躍欲試。
汴京名妓也坐在花車之中,爭著一睹當今天下俊才的風采。
書中自有黃金屋,書中自有顏如玉,果真如其言。
作為章越府中的首席謀臣陳瓘自是其中大熱,他如今也身為看榜一人,據說放榜前京中一名著名僧人曾預言,此番狀元人選。
這名僧人對陳瓘很是看重,對陳瓘說了一句話,無時可得狀元。此話自是博了不少人一笑。
片刻后禮部官員手持榜單而出,一時之間群情涌動。
章府之內。
章實與于氏已是去大相國寺為章亙求簽了,到了大比開考以及放榜之時,大相國寺等寺廟都是人山人海。
仍在‘告疾’之中的章越自是在府上。
他的三個門下今日赴考,自是不用多說。
而他的長子章亙違背自己讓他不許科舉之命,一直避居在黃履家中備考禮部試。對此黃履給章越回復‘此事你不用管,亙兒是自己有主意的人,我替你看著’。
章越不由覺得章亙有點翅膀長硬了,居然找了岳父大人為靠山,十七娘三度派人讓章亙回家,他都是不回。
今日禮部放榜,章越坐于府中,心底也是七上八下的,又是關心,又是心切,又是生氣。
連十七娘帶著章丞也早早去禮部看榜了,他在家中連一個陪著說話的人都沒有。
正待這時外頭一陣鞭炮聲響來,章越離席而起,但見彭經義飛奔入內。
“相公,相公,公子他高中……高中鎖廳試第一名!”
“好!”
章越猛地一起身,旋即一腳踢到了案頭,頃刻之間疼得自己齜牙咧嘴的。
“瑩中、無咎、斯和,少游他們呢?”
彭經義道:“除了秦家郎君外,其余都中了。”
章越一合折扇道:“甚好!茲,痛極!”
彭經義連忙上前攙扶,笑道:“相公,你當注意宰相體面啊!切莫如此啊!”
章越聞言罵道:“胡說,我兒子中了貢生第一,我還不得喜極而……”
說到這里,章越覺得喉頭一下子哽咽住,一句話也說不出來,然后彎下腰捂住腳趾。
“這宰執顏面算個屁啊!”
“疼!”
彭經義笑道:“相公,忍著些。”
章越道:“此子不依賴我之扶持中了進士……你若不讓他出頭,反是不美,且由著他去吧!日后看他自己造化,我章家代代良臣,忠于社稷,盼他至少不要墮了家族的名聲!”
說到這里,章越忍不住眼淚奪眶而出,再是如何也止不住。
半響后,章越恢復了平靜。
“遺子千金,不如教子一經。”
“官至宰執,不如兒會讀書。”
“在家孝于親,在國忠于君,這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方是我讀書人之浪漫,也是我章家箕裘不墜之故!”
彭經義笑道:“原來相公心底早就原諒了公子!”
章越聞言失笑:“不惱一惱他,怕他不知珍惜。”
彭經義道:“相公,此刻公子正在榜下,你若不惱,不如去看一看他吧!”
章越搖搖頭道:“一會必是賀客盈門,你先替我應酬賀客。我當先至影堂告慰列祖列宗,我章家子孫今又添得一進士!”
說到這里,章越忍不住眼眶又再度濕潤。
禮部榜下,章亙看著自己名列鎖廳試第一,不由笑道:“不出所料,今日我便一鳴驚人了!”
Ps第一更,補一補春節時的欠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