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夜未眠。
章越感受到何為古人所云的‘夙夜興嘆’滋味。
桌案上的奏疏自己寫了又改,改了又寫,可謂寫得無比艱難。
自夢中開掛的技能漸漸退去后,章越現在寫起文章也是愈發艱難。官越大心頭墜掛的事就越多,文章就越難以寫得好。
倒是蘇軾仕途不順,文章越寫越好。
而‘伐夏’并非章越本意,如此不是出自內心所想寫出的奏疏,自是格外艱難。
文不能出己意,說著言不由衷的話,令人格外的難受。
但不寫又不行!
一言概之那就是‘君恩深重’。
職場新丁,總有等‘錢貨兩清’的念頭。
我能夠升職加薪,是因為我為公司做出貢獻的緣故。
而章越今官拜執政,是因滅鬼章,拓邊熙河,收復青唐的運籌之功,與你皇帝的恩情無關。
那就錯了。任人唯親才是官場的本質。
退一步說章越待人辦事要事事仁至義盡?
不是因為他是個好人。
只有事事仁至義盡,方能絕情絕義。
所以章越在疏中除了違心贊成天子伐夏之外,還提出了三策。
一策便是用重賞,一切繳獲歸將領分配,朝廷不計。
封建軍隊作戰激勵士氣方式便是默認擄掠。
凍死不拆屋,餓死不擄掠,也只有岳家軍在本土作戰時辦到了。
曾國藩用曾國荃平太平天國時,那軍紀真的是……但湘軍也是真的能打。
而這一次出兵蕃漢兵馬混雜,對蕃軍約束太嚴,必生不服,但蕃軍又是擅戰,唯有在獎勵上多下功夫。
封建時代的國爭便是如此,沒有道德仁義可言。
第二策就是整飭驛站,急遞鋪。
章越去年鋪設從汴京至洛陽,再從洛陽至陜西五路的郵驛早已鋪開。
十幾萬兵馬調度,還有物資運輸,這都需要中樞調度。
宋朝歷代皇帝都喜歡‘將從中御’,官家更有‘微操大師’之名,從汴京至陜西前線消息往返十幾日。
章越為此所設郵政,特意修葺好了驛路,并按照八百里加急配置,既滿足了商業流通的日常所需,也為官家日后的大征討做了準備。
但缺憾的是,陜西五路只修好了涇原路,對于更靠上一點鄜延路驛路還未修好。
章越也沒料到官家這么早就開打,不然他也讓郵政加把勁。
不過進一步整飭驛路,對于操控狂人官家而言,也是有絕對的好處,但對前線的將領未必是好事。
章越的思路,反正都攔不住你微操,索性讓你操作到底好了。
第三就是吸取熙寧三年羅兀城之戰的教訓,對遼國介入宋夏戰爭,進行防備。
河東路兵馬必須在宋遼邊境嚴陣以待,把守住各個要害孔道,同時環慶路兵馬留作總預備隊,以備不虞。
打輸了就算了,一旦打贏了,若遼國大軍介入,這時候宋軍必須有不惜一戰的底氣。否則就功虧一簣了。
除了此外就是進兵步驟,細節章越一一寫下,可謂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章越寫了奏疏后用了一日一夜,幾近萬余字,幾乎耗盡了全部精力。
奏疏還沒寫完,這時候章越得知呂公著、孫固、黃履等五六名大臣一并登府,章越一問陳瓘,才知道原來他們今日在殿上苦勸天子不可伐夏無果,現在來見章越,必然是請他一并勸天子不可伐夏。
章越此刻奏疏剛寫完,精力耗盡,容色憔悴至極,還是答允見了眾人。眾人一看章越這般,呂公著先問道:“章相公沉疴如此,本不該打攪,但國事攸關登門言之。言下實到了迫在眉睫之時了。”
章越問道:“不知何事如此緊急?”
孫固道:“王丞相,元執政事事阿從陛下,明知此番伐夏勝與不勝必生后患,但陛下仍是一意孤行。當今天下唯獨相公一人可阻陛下伐夏之事!”
章越聽了沉吟不語,其余幾位官員都是如此言語,都言官家如此不顧眾人反對伐夏必敗。
呂公著道:“我等都是此意,愿請章公一同上疏請陛下罷兵!”
章越道:“諸公的話我都清楚,眼下官家伐夏之心已不可扭之!于今之策,唯有與國共同進退了。”
眾大臣聽了訝然。
眾大臣一并上前道:“相公三思啊!我等如今上門便是以你馬首是瞻。”
章越伸手一止,他知道從他贊同伐夏之時,便是拿自己的名望與天子一起賭伐夏之戰的勝負。
章越道:”諸公,反對伐夏永遠不會敗,因根本沒想贏過。”
“天下永遠不缺乏清醒冷靜的聲音,但也要有辦事那份血誠,悲觀之人永遠正確,但贏得一切之人,唯有樂觀之人。”
“如今既是出兵已成定局,箭在弦上不得不發,我之前告疾與諸位苦勸力勸,如何也是不可阻止陛下伐夏,那么唯有全力以赴。”
“廟算之前大家吵得再兇也不過分,但廟算之后,諸公不可再爭!”
“兵者國之大事,生死存亡之大事,整個天下只允許一個意志,聽之一人!”
正如那句經典名言‘槍炮一響,全團都得聽我的’。
現在無可奈何的是敗了便是敗了,也唯有與官家站在一邊,這也是報答天子恩遇的辦法。
呂公著,孫固等人聽了章越這么說,都是默然長嘆,無可奈何下,他們知道章越說得確實是實情。
章越奏疏送入御前。
正因大臣們反對食不知味的官家,忽聽章越上疏當即命人撤案,立即讀之。
一旁石得一看官家食得如此之少,又日日操勞至深夜,不免擔心。
官家一看章越的奏疏頓時心花怒放。
延州。
鄜延路經略使高遵裕已得天子密旨,命自己率鄜延路大軍,先攻夏州,再進取懷州渡,討定興州。
而涇原路,熙河路出兵合取靈州渡,兩路大軍會師興州城下。
高遵裕接旨之時,就在呂惠卿,呂公著等人反對進兵的時候,可知官家已是決定先斬后奏,大臣知道消息反對時,官家已是將進兵密詔繞過樞密院,直接下達至一線大將手中。
官家即位第一年,治平四年時種諤取綏德城時,官家就是這么干的。
高遵裕拿信給種諤看道:“你說三路之中,哪一路是主力?”
種諤道:“熙河路要防備蘭州,涼州,所攜兵馬不過兩三萬之眾,涇原路出兵料在五萬之數,還要攜帶近十萬民夫筑城。”
“唯獨我鄜延路兵馬五萬四千,還有節帥帶來的畿內兵馬三萬九千之眾,毫無疑問便是此番平夏的主力。”
高遵裕喜道:“如此說來,其他二路都不能與我爭之了。”
頓了頓高遵裕道:“官家再三叮囑言,此番伐夏攻取興靈二州倒是次之,首要則在后勤輜重所濟上。”
種諤道:“我看此言差矣,兵馬鋒銳利在速戰,糧草輜重帶了多了,行軍必慢。如何糾西夏主力一戰而收之,官家沒有臨陣,難免不能明察。而節帥熟稔兵事,天下誰不知當年平熙河,收青唐功居第一!”
,架海紫金梁。”
高遵裕聽了種諤與眾將之言雖明知對方是在奉承,但不免飄飄然。
高遵裕對種諤道:“你是行軍總管,帶多少糧草自己需省得,不過陛下既吩咐河東路,鄜延路,環慶路三路糧草都專供我一路使用,你便能帶多少就是多少。”
沒錯,歷史上宋朝伐夏是后勤補給不上而敗,故而章越一再以此勸諫天子。章越是勸天子先養民力再說,但官家卻是另一個思路,他認為五路齊出太過鋪張,不如改為兩三路,將其他路糧草民力都調于一路使用,這樣就不會出現后勤乏力的現象。
高遵裕對官家的話聽進去的,他心想種諤要建功不肯多帶糧草,自己便多帶一些,只是如此速度稍緩,要叫他將功勞分潤才是。
高遵裕是主將,功勞如何定還是他一句話的事。
自己這一次從禁中帶來幾百名將門子弟從于軍中,其中既有高家子侄,也有別家親戚,這一次破國伐夏,可是蓋世之功,自是要好好安排自家子侄受賞,這方是長盛不衰之道。
至于打生打死的事便交給種諤吧。
商議定計高遵裕離開,河之所以能成就大功都是沾了王韶,二章的光。”
種諤笑道:“如此正好,當年我在章相公麾下,處處受他節制,受他之氣。這也不行,那也不行。”
“當然也不是說章相公不是,當年我所立的功勞,他一點也沒少算了我。”
“但如今換了高遵裕,不是要更倚重于我,以后我們自己便可主張了。”
眾將大笑道:“正是,有高遵裕,咱們西北將門便可以自己拿自己的主意了。”
種諤聞言大笑。
一名將領道:“大帥說的是,這一次可是破國之功,當年平了一個青唐,便出了一參政,一樞密。”
“而夏國遠在青唐之上,若打破了興靈二州,咱們太尉可比之狄爺爺了!”
種諤笑了笑,成為如狄青一般從一介小兵,最后官拜樞密使,乃如今西軍將士們各個一生所愿。
官至樞密使到時候什么章越,高遵裕都要看他臉色,屈居其下。
想到這里種諤袖袍一拂,握起拳頭對眾將道:“封侯拜帥非吾所愿,但求殺百萬西賊,為這么多年來死在西賊手里的弟兄們報仇!”
“報仇!”
帳下響起如雷般的吼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