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門宰相  一千九十一章 陛下,軍國大事豈可兒戲

類別: 歷史 | 兩宋元明 | 寒門宰相 | 幸福來敲門   作者:幸福來敲門  書名:寒門宰相  更新時間:2024-05-05
 
當日章越在中書值宿。

處理了一下午陜西各經略使路送來的軍情,急報,章越一一作了批示及回疏。

主要是溝通的問題。

地方將帥及經略使,轉運使,知州等官員的消息和來報,很多都是十日甚至十五日以前的消息。

章越再如何批示,也是有一個時間差的問題。

所以說他才主張在陜西設立行樞密院,來解決溝通的問題。

中事急事樞密院就可以拍板了,但大事緩事中書可以下決斷。

但處理一下午的公務,章越覺得自己有幾分精力不濟,以往有掛的輔助,讀書幾個時辰也不覺得累。現在沒有掛了,自己又近不惑之年,加之在家賦閑懶散了許久,一番操勞之下,覺得難以為繼了。

章越不禁有等剛才上班,又想放假的念頭。這就是人閑久了的通病。

這時候宋用臣至中書向章越道:“陛下知道丞相今日留宿,故在擺了一桌御膳,獨賜于丞相。”

說完內侍入中書擺了一桌御膳,十幾個內侍挑著大大小小幾十個食盒入內,由此可知宰相貴重,天子器重。

章越看了一眼問道:“陛下身子可稍緩?”

宋用臣道:“陛下午后都不曾理事,如今方才進些藥膳。”

章越道:“正好,余正要入宮奏事。”

宋用臣道:“丞相不如用畢御膳再去。”

章越道:“事急不敢逗留,回來再用。”

章越當即便起身入宮。

宋用臣看著一桌御膳有些發呆尋又心道,章丞相以直侍君,我有些明白為何官家讓他作宰相了。

宋用臣看了一旁發呆的宮人道:“還想什么,立即送至御膳房熱著。”

章越來道天子寢宮,官家正在躺在榻上,由宮人喂著藥膳。石得一見章越入內,立即擺了一張交椅于天子榻前。官家揮手示意喂食藥膳的宮人也是退下。

見打斷了官家進膳,章越告罪一聲方才入座。

以往為參政,因顧忌宰相權威,不能經常單獨面見天子。而今成為宰相后卻沒有這個顧忌,君臣大可說些私密話。

官家道:“你這行樞密院之議,甚好!朕卻沒有想到,早知有此主意,朕又何必事事親力親為。”

章越聽了官家之言,不由汗顏,什么行樞密院,這是自己借鑒后世制度。

行樞密院是金國發明的。還有行中書省,乃元朝發明,此制度被簡稱為行省,如后世各個‘省‘的稱呼,都由此流傳下來。

為什么有行樞密院?行省的制度?

其實與最高權力斗爭和央地矛盾相關。類似還有明朝設立的巡撫總督,這相當于都察院的分支機構。

皇權和兩府在權力上有博弈,官家對西北用兵,但樞密使馮京及不少官員卻集體反對,同時皇帝對文臣也不信任,所以讓王中正和高遵裕這一外戚和內宦領兵。

最后鄜延路的失敗,證明了外戚和內宦不是領兵人選。同時中央遙控戰局,確實難以處置瞬息萬變的戰局。

官家任章越為宰相,接手主持對夏戰事,若章越直接插手,又容易引起皇權和相權的矛盾。

所以從樞密院中選一個官員。

如此中書可以管,樞密院也可以管,皇帝也可以管。

金朝也是這般,金朝最高軍事機構為都統帥府,這是部落制遺俗,而樞密院是由皇帝直接掌控,作為削弱都統帥府權力,將權力收歸中央所用。

章越向官家道:“陛下謬贊了,臣也是考隋唐時行尚書省之制。地方自治則粗放,中央理之則精致……”

官家道:“甚好,朕之前擔心,以行樞密院處置六路經略安撫司是否權責過重,但如今看來確有道理。”

“至于韓縝這個人選,也是深得朕心。”

章越道:“行樞密院只領兵事,調度兵馬,此外于地方民,財,人事不得過問,同時不給予任何一州一路為治。”

“臣以為,管得小,則予以放權,管得大,則予以分權,這是祖宗制度。也可消除前朝行臺和刺史之弊。”

章越向官家說了一番如何如何中央集權的辦法,官家聽得入神。

要不怎么說,從古至今法家一套都深受皇帝喜愛,也是官員晉身之資呢。

說實話章越精于此道,又排斥此道。

行樞密院好在哪呢?

一路經略安撫使都兼任本路一州知州,兼管一路兵馬,如熙河路經略使,同時也是熙州知州,鄜延路經略使,也是延州知州。

經略安撫使既管一路之兵,也管一州之政。

比如水滸傳里,宋江最后所授的楚州安撫使兼兵馬總管,你不兼任楚州知州,根本沒有過問民事政事的資格,安撫使只是說得好聽而已。宋江真正實職只是楚州兵馬總管而已,這僅是州兵馬總管,還不是路總管。

盧俊義還是副總管,這更是放屁都不帶響。

六路行樞密使,管得大,但實際作用如同那楚州安撫使,乃是無源之水。少了上面支持,你一兵一卒都調不動。只是宋江管得是一個州,行樞密院管得是幾十個軍州而已。

章越闡述行樞密院之策,深得官家之意,聽得他是龍顏大悅。

說完了此事后,官家道:“朕聽說蘭州之捷,中書要上賀表,此事實無必要。”

章越道:“依制度攻取一州,兩府大臣都要上賀表,更何況蘭州以后是熙河路重鎮,路治所在。”

官家搖頭道:“朕前日接到童貫消息,董氈攻涼州本要得手,但從俘獲的黨項一首領言,西人掘黃河七級渠水淹靈州,城下的涇原路兵馬今不知如何?”

章越聽了一臉震驚,難怪涇原路兵馬五六日沒有消息。

“如今青唐部已從涼州城下退兵。童貫如何勸也攔不住,本待仁多崖丁不在城內而取之的,是了,聽說仁多崖丁正在這靈州城內。”

章越看著官家沉默不語。

從涼州至汴京,這最少已是十五日前消息。

官家道:“這時候,朕無心受什么賀表!”

“卿真可謂是受任于危難之間,奉命于敗軍之際。”

這是出師表上的話,章越連忙離座道:“陛下,臣豈敢比武侯。”

官家示意章越坐下:“卿不比也當比了。”

“若涇原路兵馬也是全軍覆沒,這也包括章直兩萬熙河路兵馬,一旦此事成真,西北幾近崩盤。以后守住西北都難,更別說滅夏了。真是好大一個爛攤。”

“比武侯七出祁山還難,卿可否收拾?”

章越聽了不知說什么才是。

青唐擅自從涼州城下退兵,可知他們只是打順風戰,一旦局勢不利,馬上又要投夏。

章越道:“陛下,臣以為此事尚未可知,或者是西人故意煽動軍心。”

官家勉強笑了笑。

反正官家一副已對西夏戰局一點都不抱有希望了。

章越心道,此豈是成大事者所為。

章越正色諫道:“陛下誤矣,謀事之時,信心十足,辦事之時,些許挫折都受不了。”

“古今中外成事之人,無不是心力極強,豈有受到挫折半途而廢之輩。陛下難道視軍國大事如兒戲!”

章越的話說完,官家聞言也是一呆。

一旁石得一也驚到。

官家聞言沉默良久道:“章卿所言極是。那卿如何看西邊之局?”

章越道:“陛下,臣以為眼前之局,攻夏肯定是敗了,但蘭州確是攻下了。”

官家搖頭道:“攻下一個蘭州,又如何滅夏?”

章越道:“陛下,豈不聞為術日益,為道日損!”

石得一道:“章丞相,咱家只聽過為學日益,為道日損。”

不論別人怎么看,章越拿道德經當作成功學來看。

為就是有心為之,無為就是無心為之。

道德經原文,讀書的事,你每天有心為之每日都有長進,但求道,有心為之就是每日皆損。

這里章越改了改。

為什么道要無心為之?因為‘道’不能定為目標。

事情還沒有辦,就整天掛在口頭上,宣揚到處都知道,這樣的人一般都辦不成事。

而聰明人才知道要辦的事,任何人都不要講。

常批評一個人辦事‘目的性’太強,大臣明明想得到皇帝的賞識,結果卻表現得太刻意了,反而弄巧成拙。

這個就犯了‘為道日損’的毛病。

‘無為而無不為’,不是叫你不要去得到皇帝賞識的‘無為’,而是表現得自然一點,講一個水到渠成,這就是‘無為勝有為’。

官家的毛病,如同念了幾句佛經,打了幾個時辰坐的小沙彌,就纏著師傅,問自己得道了沒有?

好高騖遠,以辦成難事為能,卻對能辦成的事不屑一顧。

章越正色道:“陛下,如今我西軍攻克蘭州有余,滅夏則不足。”

“臣之所以出山,乃陛下允臣淺攻之策,此乃‘積小勝為大勝’,今日打下一個州,明天再打下一個州,為術求道,完成一個個小目標,以求滅夏之大目標。若陛下再執意畢其功于一役,那么是臣力不能及。”

官家聽了虛心道:“丞相所言極是。是朕又心急了。”

“如卿所言滅夏之事,當為術求道,切不可為道求道!”

官家聽了不知為何有些感傷,目望窗外露出些許無奈。

章越忙道:“陛下春秋正盛,何愁不能見滅夏之事。”

“臣即便千難萬難,亦為陛下完成此夙愿!”

說完章越離坐,鄭重其事地向天子下拜道。

官家笑道:“是啊,是朕多慮了。朕一意中興我大宋,雪祖宗之恥,有卿這等賢相相輔,何愁大事不成呢?”

“以朕看來,朕或不如太宗玄宗,但房杜,姚崇皆不如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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