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殿之內,章越留身奏對。
對于一名臣子而言,沒有微信,沒有電話的條件下,能夠留身奏對的次數越多,越見天子對其人的器重。
官家躺在御榻上道:“據何灌所奏,蘭州地方川原寬平,土性甚美,當地有屬羌數萬以就耕鋤。田美宜稼,土曰沃壤足以贍給邊兵。
朝廷可人給田二頃,招募陜西健壯游民前往耕牧,以為弓箭手。
如此朝廷之屯田,可以從洮州一直趨至黃河沿岸。”
看著官家臉上的笑意,章越則道:“陛下,邊地屯田多一畝,朝廷便可至少省三斗軍糧的轉輸之費。”
“而反觀鄜延路地皆荒頹,即便如此,經幾十年耕植,邊地已無閑田。
“環慶路也是如此,并無絲毫閑田。上一次俞充奏報有閑田,陛下甚為震驚,言若是生荒之田豈無耕種,后來查實確無閑田。”
“加之河東轉運司所奏,麟府路這些年來屯墾也是得不償失。”
“這些年西夏屢屢侵耕擾耕,這三路再以荒田招募弓手,實已不可再得。”
“反觀熙河路取了蘭州后,有大河環繞,西夏欲南下侵耕而不得。”
章越所言,最重要的是再度強調了熙河路的重要性。
要知道種諤雖去,但是還有郭逵等不少將領,依舊主張從鄜延路,河東路出兵,奪取橫山的計劃。
所以章越必須在天子面前,繼續占據對夏攻伐的話語權。
面對章越的進言,官家也得承認道:“卿當初建議先取河湟,不僅斷西夏右翼,而且在熙河屯田,今再拓耕蘭州,養十萬大軍可無慮。”
章越道:“緣邊各路之中,除了熙河路,唯涇原路和秦鳳路屯田可觀。”
“至道年前,李繼遷包圍靈州之前,朝廷沿涇河河谷從關中,邠州,環州,運糧至靈州。”
“因糧道艱難,朝廷便在涇原路屯田,要攻靈州,必須出涇原路。”
“無論以熙河路為主,涇原路為輔,還是以涇原路為主,熙河路為輔尚可權衡。”
“但出橫山則不可。”
官家笑道:“朕還記得,卿當初屢屢反對朕攻夏,今不反對了。”
章越道:“臣之前反對對夏用兵,是因思慮未得周全,不為沒有把握之事。而今大政既已定下,臣則當百折不回!”
官家聞言心底如吃了一顆定心丸般。
君臣之前意見相左,現在終于徹底達成了一致。
“阿溪在鳴沙城中已是一個月了吧!”
眼見官家這么說,章越頓時感慨。官家居然在他面前,稱起章直的小名。
章越道:“陛下,俞充已率三萬之師出韋州,行樞密使韓縝稟告令讓秦鳳路經略使蔡延慶率軍出渭州,防備西夏大將梁永能,以策應環慶路安全。”
“而沈括,李憲也已出葫蘆川大營,率大軍攻下蕭關等處。”
“臣告訴韓縝讓他們量力而行,能救則救,不能救則以全軍守地為上。”
官家道:“朕知道你在國家與私情之間為難,若非阿溪在鳴沙城下斷后,涇原路數萬大軍幾乎不得生還。”
“若他能平安無事,朕可以既往不咎。”
章越道:“臣替小侄謝過陛下恩典。臣不敢徇私。鳴沙城不足惜,但章直所部之兵,經百戰余生,皆為兵膽。”
官家感慨道:“朕登基多年,對于故人難免情薄,身在此位無可奈何。”
他知道官家的用意,鳴沙城被圍了那么多日,章直怕也是兇多吉少,故而也是樂意拿出來做個人情。
至于與章直的發小情誼,章越不知陛下有沒有考量過。
但老百姓總是非常樸素,心懷一廂情愿的想法。
章越記得有個說法,如果你有一個發小或好朋友跨越了階層,達到你甚至難以仰望的程度,你應該怎么辦?
有個說法是這般,除了敘舊外日常不聯系,逢年過節時發個消息問候一下,等到哪天你遇到棘手且非常重要事想找他幫忙了,再去找他。
而這個人情只能用一次,以后你們二人就再無相欠了。
當然不是每個人都如此,但大部分只是老百姓們美好的愿望罷了。
章直年紀輕輕便為熙河路經略使,官家對他已是不錯了。
想到章直,章越心情有些煩悶,不過對于整個國家大事而言,章直與鳴沙城卻又顯得是那么微不足道了。
這也不是章越與天子所談的主要內容。
章越讓官家好生歇息后,自己步出大殿回到中書視廳。
蔡卞向章越道:“丞相,這是下官草擬的。”
“自熙寧元年來,朝廷據通遠軍屯田,此處已成為熙河路錢糧由來,經編戶齊民,番漢丁口已為三十萬,再以軍節制不當,當升格為州,擬定名為鞏州。”
“此番朝廷攻下天都山,當年李元昊在此設立七殿,作為行宮,這里水草豐富,可控制蕃部十余萬之眾,擬在此建州,歸秦鳳路節制,擬定州名為西安州。”
“另外沈括修筑平夏城,在此抵進葫蘆川,擬在此設軍,歸涇原路節制,擬為軍名懷德軍。”
“這一次軍興雖是大敗,但得了蘭州,西安州,懷德軍,也算是對天下有所交代了。”
“你的意思很好!”
章越說完卻并無喜色。
蔡卞聞此低下頭道:“丞相,鳴沙城已是盡了全力,下面便看天命了。”
章越聞言苦笑,又想到。
蔡卞確實有才干。
通遠軍從軍升格為州,地位也提升了,調度的資源也更多了。
官員封賞也有來處。
對于西安州,懷德軍也是這般。
別看一個州,一個軍不起眼,但這下面都是‘編制’。
有了編制,有功的官員便可得到妥善獎賞。對于一路長官而言,手中的資源也就更多了。
章越當年攻下熙河路,多少跟隨的官員升了官發了財。
這可是實缺,而不是給升本官俸祿,不給差遣的空編。
通遠軍升格為州,加上一個蘭州,跟隨李憲,章直的熙河路將士嘴里都要樂開了花。
當然秦鳳路,多年運糧轉輸有功,便給了一個西安州。沈括的涇原路也是有功的,雖過也不小,就拿個懷德軍補償下。
有了地盤就有了兵源,財源,人事權。說到底‘編制’依附在資源之上的。
章越對蔡卞道:“以后蘭州,西安州,德懷軍的官員人選,一律聽置制使,經略使舉薦保奏,朝廷若無另外安排,不從別處調官選任。”
官員任命的權力還是收歸朝廷,但任命的是誰,置制使,經略使自己來決定。
有‘編制’有動力。
你不給人升官,誰給你賣命干活。
當然這無疑又會形成皇帝擔心的‘藩鎮化’,上位者多猜忌是一種本能,但用人之際必須敢于放權。似崇禎不明細故,國家都要滅亡了,權力依舊牢牢抓在手中。
此刻章越心底如壓了一塊石頭,為宰執以來從未有如此。
他對蔡卞道:“元度,陪我微服出行!”
章越,蔡卞便到了馬行街的茶寮喝茶。
這里的茶博士燒了一手好茶,兼之讀書人比較多,也常常議論時政。
章越便常到此茶肆歇息,兼聽一聽民情。故而常年包下這茶寮的雅間,自己疲乏時便到這茶寮喝茶。
不過讀書人‘慷慨激昂’的陳詞倒是極多。
有人言如今宋軍在西北戰敗,全是因為任性使用蕃軍的緣故,保家衛國不用漢軍,而將平夏的希望都寄托在蕃軍身上,此舉好比是兒子考科舉考不上,父親請槍手冒名替考一般,
實在是可笑。
章越聽得不由笑出聲來,對蔡卞道:“打探一下,此人是誰?”
蔡卞聽了吩咐打探之后便從雅間返回稟告章越道:“此人乃丞相半個同鄉,延平人士,姓黃名裳。”
章越聽到這名字,笑著搖了搖頭。
蔡卞問道:“丞相聽過此人名字嗎?”
章越道:“略有所聞吧,聽說此人熟讀道藏。”
蔡卞聽了會意,片刻后請了一名三十余歲的男子入內。
京城之中的權貴多如牛毛,黃裳進入雅間,知道此人物必然不凡,倒也是不驚不懼。
章越打量對方,卻見他衣裳上打了幾個補丁笑了笑道:“方才聽君一席話,頗有領悟之處。”
黃裳道:“不敢當,不知大官人請黃裳至此有何見教?”
章越道:“見教不敢當,聽君談吐不俗,不如同坐聊了聊。”
黃裳是個大方的人,當即道:“恭敬不如從命!”
當下三人坐下聊天,倒也是相談甚歡。
談了一個時辰,黃裳起身告辭,章越笑道:“也好,晟仲住在何處,我送你回去!”
當即,章越,蔡卞用車馬送黃裳回住處。
黃裳住處頗為寒磣,他對章越道:“告辭!”
章越道:“慢著!”
說完章越讓彭經義拿出十數顆金珠贈予黃裳道:“晟仲,京城居大不易,吃穿住行都要用錢,一點薄禮還望笑納。”
黃裳見此道:“在下一介寒士,不知有什么值得章官人看重的地方。如此厚禮實不敢納之。”
章越,蔡卞相視一笑。
章越笑道:“晟仲多慮,你我既是同鄉,又有今日相逢之誼,不必見外。”
“何況這些金珠對我今日而言,實不值一提,卻能幫得你大忙,何樂不為。”